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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周义把宁珂回返的功劳全部归于曲綪。他打趣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位贤淑过人的孙媳,他的孙子非要在这个乱世上丢失不可。这样说时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是与曲綪说话时,那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阿萍看得出,他对这个孙媳真是十二分的满意。他甚至对大家说:“我的孙子哪怕这辈子做错了一千件事,只是因为找到了綪子,我也会原谅他的全部!”曲綪的脸红得像鸡冠花,她真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宁周义一脸的认真,这使人绝想不到他是在开玩笑。

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这显然是因为宁珂夫妇归来的缘故。每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兴奋,连门前站岗的士兵都受到了他情绪的感染。他让阿萍陪曲綪到大街上去买东西,又让一名勤务兵跟随。宁珂也要一块儿去,宁周义说算了吧。

这真是个难堪的时刻。

他们一起喝茶。开始的时候很少说话。为防止打扰,电话机干脆拔掉。“我觉得爷爷还像过去一样……”宁珂有点言不及义。宁周义笑笑:“不会的。人老了,白发多了,一颗心倒变得年轻起来。我明白,再不认真做点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宁珂思索着他的话,不太明白。

“说到底我们是些热情的人,宁家都是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例外。你的父亲,还有你,如今也包括我,都在铤而走险……”

宁珂忍不住想说一句反驳的话:我们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他终于没有说出口。

宁周义呷一口茶,又说下去:“这要看值不值得了。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值得的。我已经不再想挽留你了,因为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你是我抚养大的,我尚且不能让你听懂我的话,那么过于饶舌还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在这个家里待不住,我们以后说不定连个好好谈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想来想去咱们还是谈谈吧。”

宁珂的脸越来越烫,最后站起来。

“珂子!”

“爷爷!听我一句吧!你、你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自毁,也不愿让你拖累阿萍奶奶。你这辈子服务的事业是没有希望的,你现在回到民众一方还来得及,我可以用生命保证这些话的真实!……爷爷!”

泪水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全部涌出。

宁周义伸手把他按坐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谁,孩子!你太热情了,可惜没有给它找个好着落。你常常说到‘民众’这个词儿,却全然弄不懂‘民众’为何物。你真要爱惜‘民众’,就该知道,‘民众’其实是个大实大虚之物。‘民众’到底在哪里?那些逼到你眼前的呼号之声是他们的吗?如果是,你该听从吗?听从的结果又是毁了他们自己。我的孩子,你真要爱惜‘民众’,就把窗户关上吧,安安静静让自己想想,想想到底该怎样解救和扶助‘民众’!”

宁珂听得瞠目结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叔伯爷爷会有这样一番怪话。他觉得一股怒气从腹脘往上涌动,最后冲口而出:

“你在藐视‘民众’!”

宁周义抓起旁边的一根乌木拐杖抚摸着,说:“孩子,你说对了,我有时真是藐视他们,因为我太爱他们了……这世上,很多东西是不值得人去藐视的……”

多么可怕。宁珂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全白费了。不过这是他—— 一个孙儿的职责。他实在不愿看到对方走进焚毁一切的火焰之中。叔伯爷爷的话有一部分稍稍费解,但他觉得已经无须努力辨析什么了。

接着宁周义又谈了“民众”与“政党”的关系、超乎一切“党派”之上的至大利益……这些话都是以前他对阿萍谈过的,不过这一回他说得格外细致,表现了少见的耐心。宁珂渐渐注意倾听,准备着怎样去驳斥。他在内心里承认,自己献身的事业正受到了最有力的一次诽谤。是的,这只能是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