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宁周义不像往昔那样留恋这个家了。人变老了,却更为热情。这热情就像从体内一个神秘之处呼唤出来的一样。阿萍既兴奋又害怕地接受了这一改变;在宁珂与曲綪归来的前一天,她与丈夫还有过一次长谈。

她照例先从对方的身体说起,叮嘱他要经心些,最好能抽出一段时间去看看医生。她不愿提及另一个人,那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的蜂腰姑娘。她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人了——往日她每个星期都在这幢楼房里进进出出,即便宁周义不在她也照样来,一个人在他的书房待一会儿,拉响了抽屉。如果宁缬不在,她还会与阿萍有一次愉快的谈话。阿萍终于在多次接触之间明白了自己男人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姑娘倍加珍惜。原来对方平时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有一副柔软的心肠,特别能体恤别人,善解人意。她对阿萍是一种姐妹和母亲兼而有之的情感,不停地倾吐心曲,爽快、真挚。谈到对宁周义的心情,她用一句非常简单的话概括了:“在这样一个污七八糟的年头,一个女人除了好好爱一个人还能干点什么!”阿萍并没有发作,因为这句话也说到了自己心里。她发现对方读了很多书,从前还曾在南京要人们身边待过;她小小年纪就见了大世面,狂过,孤傲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才变成这样,性情也安定多了。她说自己的过去像一场梦,早该收场了。之所以那样,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都那么虚伪!”

阿萍不由得想到从南国流落而来的全部过程,想起那个领她出来的远房亲戚。那个总是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小官僚连她吃冰棍的零用钱都记在了账本上。那时她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像墨汁一样黑,像乡下茅厕一样脏。她在深夜里不停地泣问:天哪,为什么让我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上啊?这可不是我自觉自愿的事儿啊!后来她遇上了宁周义,立刻被那对特别的、明亮而又动人的忧伤的眼睛给击垮了。但她并未轻易地表露过什么。她怕极了。又是很久的一段日子过去之后,当她真正坚信不疑的时候,才毅然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他交付和给予的能力太大了,以至于后来不可避免地要有另一个人来一块儿分享。所以她可以平静地、像一个真正的过来人那样看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她甚至由衷地夸赞道:“你该多穿军装。你穿上它真是十二分的人才……”对方看着她,目光中有感谢还有怜悯。阿萍明白这就是自己当年看着李家芬子的目光。真是报应。

从那几次谈话中阿萍才知道,蜂腰姑娘也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宁周义在一起了。这使她尤为担心。丈夫到底怎么了?

这天宁周义从外面匆匆归来,脸色红润。原来他喝了酒。过去他是从不沾烟酒的。她知道该好好谈一下了。她指出这个年纪的人珍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也是所有聪明人都要做的;还有,这样的乱世……宁周义长长吐气。他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说:“这也是我过去的想法。现在不行了,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去了一次南京,又到上海,是他们找我去的。我的想法可不是那些人物灌输给我的。我还没有那么简单。我对自己的放任已经太久了,该结束了。因为这等于是自戕,这样会毁掉我。我对民众、对我献身的事业是有强烈责任的,这点你早就知道。我看不到民众会有什么前途,南京和上海,还有其他一些方面,包括北平,都没有什么前途。这真是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报答民众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我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更大苦难了,不能撒手不管,不忍心看着他们失去上百年的机会……”

男人嗓子低沉,直说得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