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第4/8页)

于而龙开玩笑地:“是偷着溜回来的吧?”

她自豪地,妩媚地,透着喜滋滋地说:“阳明政委特批的,让我回队和你一块过年!”

“和我?”于而龙想不到阳明同志真会开玩笑。

她娇娆地一笑,脸颊泛起一阵红潮:“你呀!真是个呆子!”说着朝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战士们的鼓掌声,在哄她唱歌。果然,她张开喉咙唱了,唱着她在抗大学来的抗日救亡歌曲,一支接着一支,嘹亮的歌喉,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和强劲的力量。也许想把歌声送到门外站岗的那个“呆子”的耳朵里吧?她高声地唱,而且欢乐地唱。

“你笑什么?”芦花应该走了,长生又来探了探头,但她好像特别依恋地坐近了些,可能从他疼痛的面容里,看出一丝笑意,便附身朝他询问。

“我想起有一年,三十晚上你从抗大回队,唱歌的事情了。”

“是吗?”她也笑了。

于而龙说:“现在,你怕没心思唱了!”

“谁说的?等着,等我回来好好给你唱——”她站起来,走出窝棚,还回头深情地看他一眼:“二龙,等我回来一块过年!”

——一块过年!不错,芦花,我们是一块过了个年,可那是生死异路,永远诀别的年啊!

于而龙在思索:现在已经弄不清,芦花为什么急急忙忙,甚至不惜拿出那珍贵的五块钢洋,作为脚钱,坐老晚的船赶回沙洲?那她自己那条船呢?又被谁驾走了呢?

如果说,老晚的话是可信的,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倒和当时的现场完全符合了。长生朝枪响的地方赶去,那特务已被芦花一枪打死了,连挣扎的过程都没有。而芦花自己也中弹倒下,枪弹是从后背穿进去的,她趴在那儿,当时,还是相当清醒的,似乎要对长生说些什么,但说不出话了。

特务身边只发现一支大号勃郎宁,一直以为芦花是被这支手枪打死的。起初,大家也有点怀疑,她怎么会是从后背被击中的呢?但人们,包括那位博学多才的王纬宇,展开了最丰富的想象力,后来,慢慢地给合理得头头是道了。

据他们分析,芦花在往回走的过程中,特务开枪射击,然后,她奋力坚持着转回身击毙了那个坏蛋。当然,如果不是劳辛从老晚那里听来新的情况,于而龙一直也相信她倒会那么英勇地消灭敌人的,但老晚说得确凿不移,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肯定是有第三者了。

不祥的枪声在他脑海里响起,砰!砰!他眼前顿时黑了。

一声清脆,一声喑哑,他晓得出事了,而且预感到会产生不幸似的,挣扎地爬起。随后,是长得令人难耐的静寂,于是他更加不安,连忙拖着沉重的身子,沉重的腿,和一颗格外沉重的心,爬到了窝棚门口。冬天,沙洲的草木要稀疏些,他一眼就看见长生背着芦花,踩着未化净的残雪,朝窝棚快步走来。

看到通讯员慌不择路的样子,他的心凉了。于而龙是个不大知道畏惧的汉子,但在那一刻,他意识到,最可怕的祸事临头了,真是恐惧得发抖了。

他立刻完全绝望了,芦花不止一次经历艰险,也不止一次面临死亡威胁,但从来不相信她会被死亡所征服,总抱着她一定能生还的信心和希望。可是,她说大年夜一定赶回来而没回,在黑沉沉、阴惨惨的初一早晨,在远处迎神的鞭炮和庆贺的锣鼓声里,于而龙绝不是迷信,他知道不会再有奇迹。芦花,和他十七年相依为命的芦花,要永远离开他了。

她安详地躺在窝棚门口,也就是眼前这棵苦楝树底下,热血无法控制地流着,湿透了她的旧棉袄,染红了她身旁的沙土,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心脏停止了跳动,芦花短促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