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第4/10页)

然而那又谈何容易!敌人在湖面上布下重重封锁线,东一堆,西一摊的篝火和那破冰巡逻的汽艇灯光,正企图一网打尽石湖支队。

眼看自己马上要向世界告别了,十年前,那砒霜酒使他在热昏中人事不知地死去;现在,却是头脑异常清醒地,注视着自己在一点点离开人世。如果到死亡那一站,有可以计算的里程表,也就仅有一步之遥了。看不到同志,见不着亲人,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在冷酷的怀抱里,孤独地死去了。看得清楚极了,再没有比看着自己的死更痛苦的了。死亡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拢,而且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逼近过来——哦,时代的错觉又把游击队长搅住了。枕木?哪来的?石湖上怎;么出现了钢轨,火车头?

那分明是高歌指挥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开着火车头,轰轰隆隆地朝站在两根钢轨中间的于而龙滚轧过来,他甚至听见高歌在咆哮:“压死他——”

错啦错啦,神经发生了故障,又乱成了一锅粥。他想:黑斑鸠岛是一九四七年的事情,它与一九六七年整整相差二十个年头,火车头怎么会从黑斑鸠岛上开来呢?然而也怪,他耳畔响着冻坏了的斑鸠,那凄惶的啼叫声,但是,眼里却看到那火车头噗哧噗哧地,冒着气冲他而来。

“马上就要压成肉泥啦!于而龙,滚开——”

他眼前完全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声巨响,火车司机撂了个死闸,车头正好停在了他的脸前,再差几个厘米,就会碰着他的鼻尖。

——马克思向他挥手说:“于而龙,你还得再缴几年党费,好好干,再见吧!”

火车司机两只大眼瞪着他……

后来,于而龙一直在寻找这位对他手下留情的小伙子。可再也打听不出消息,像一猛子栽进水里,被漩涡裹走的人,连尸首都没影没踪。那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眼睛大得吓人,尤其瞪起来的时候。舍此以外,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了。因为电工室里,只有一盏开关板上的指示灯泡,而且还是蓝色的,所以除了憧憧往来的人影,谁的面目都看不真切。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究竟是哪个单位的?现在活着,到底还是被秘密弄死了?都探听不出一个下落。十年间,有过多少这样的无名冤魂啊!

他肯定不是工厂里的职工,因为厂里运输部的火车头,都是和铁路局签订合同,由他们承派的驻厂人员,于而龙悄悄地查过,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确实不知底细。他们谁也回答不上来,那个火车司机是谁?当然,高歌,或者躲在电工室外面,喝令往死里打的那一位,能说出子午卯酉,但是于而龙无法张嘴去问他们几位:“喂,你们把那个大眼睛小伙子搞到哪里去了?”

只是提一下被派出所拘留的历史事实,都使得“司令”们如丧考妣,大发雷霆,何况人命关天的事情。但是,连个苦主都找不到,于而龙也就只好在脑海里记下那血的洗礼之夜,共同度过灾厄的难友了。

火车头在于而龙面前站住,但他还是立在铁道中心,动也不动。立刻,从车上跳下几条彪形大汉,扭住他,拳打脚踢,“老子娘”地被他们狠狠地詈骂了一顿,然后带到离主厂房较远的变电站里去。

扫帚总统于而龙确实把形势估计得乐观了些,以为这样一来,内战危险总算避免,双方脑袋能够冷却下来,说不定还会感激他作为一根人桩矗立在铁道当中的作用呢!要不然,枪炮开始说话,那死伤人数肯定不会少的。但是,他可不曾估计到,现在,所有的账都得算在他头上。游击队长进到电工室里,他彻底明白了,看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自己嘲讽自己:老兄,和一九四七年一样,是石湖支队最不好过的一年,恐怕是进得来,出不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