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第3/10页)

“算了!”老林嫂对“黑子”说:“你弄不住它们的。”说到这里,话题转了回来:“难怪水生非要去靠他们,也想攀住大树往上爬呢!爬比自己干要省劲,这年头大家都摸着门了,没有见过拍马溜须掉脑袋的。可他爹、他哥干革命,倒把命送了。就为你来,王惠平怕我对你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给我当面锣、对面鼓敲了好几顿啦,还许了水生一个供销科长,让他来给我做工作,要是我不领情的话,他一手遮天,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不是说了吗,要是如今鬼子来,你看我还掩护他不?”

于而龙说:“不会的,到时候你又心软了。”

“倒说不定,水生讲的也对:鬼子一来,又要靠老百姓啦!嗐,要不是昨晚江海给我开了点窍,你就算白回来一趟啦!”

“哦?”

“原来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二龙,你还记得死去的芦花好说的一句话——”

“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呵……”

舢板划出了茂密的芦苇丛中的河道,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连绵的岛子。这些小岛,和沙洲、沼泽地都曾经是石湖支队赖以寄身的地方,也是和敌人周旋的战场。岁月流逝,沧海桑田——特别是人为的改造,已经变得不大认识了。

石湖里的小岛,准确的数目,谁也说不上来,涨水闹汛的季节,一些岛子失踪了,可到了枯水期,没影的小岛又出现了。但是有名目的大一点的岛屿,照例不受水涨水落的影响。现在,正好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所以岛子的面积都缩小了,有的只在水面上留着一点痕迹,像鱼脊似的表明它的存在。但是,又划了一阵以后,只见一些岛屿上,人声鼎沸,旗帜飘扬——多好的鱼汛期啊!人们不去打鱼下网,却在这里进行轰轰烈烈的围湖垦田的劳动。原来,那在湖里撒出去的一路小木牌,敢情终点是在这里。哦,难怪叶珊要为鳗鲡的命运奔走呼吁,要照这样大规模围垦下去,于而龙想:在他见到上帝之前,石湖就要在地图上抹掉了。

越划越近了,面前那岛子的整个轮廓看得越来越清晰了,他顾不得去忧虑鱼类的生存,这岛子他简直在脑海里印象太深刻了,然而,很像在路途中邂逅一位久别的熟人,刹那间竟想不起对方的姓名。“那是什么岛子?好眼熟!”

老林嫂不但诧异他的健忘,而且惊讶他的麻木,甚至带有一点责怪的口气:“怎么?二龙,你连黑斑鸠岛都认不得啦!”

啊!黑斑鸠岛……

他像被谁用棒子敲了一下脑袋,刹那间几乎近乎休克似的怔住了,舢板失去了控制,在湖面上滴溜溜地转起来。

老林嫂以为他还未回忆出那段往事,便提醒地说:“……”芦花就是好不容易把你从这岛上找到的呀!你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背着你在湖里蹚了那么远的路,总算捡回一条命。可她——”她看到于而龙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仿佛受到过度刺激似的,便把话头煞住了,不再往下讲去。

有幸福甜美的回忆,自然也会有苦痛辛酸的往事,尽管那是很不愉快的题目,但总该有勇气去触及。可是一提起黑斑鸠岛,他无论如何排遣不开一场噩梦的感觉,真是害怕去想啊……那是他生命史上一场可怕的噩梦啊!

在那样一个黑洞洞的冬夜,那样一个浓雾弥漫的绝望天气里,他,已经不抱任何生还的希望了,腿部受到了重创,一块美制的霰榴弹片,啃掉一大块肉,嵌进了股骨里,由于失血过多的衰竭,再加上在冰水里潜伏的时间过长,已完全丧失活动能力。即使撤出包围圈的同志们,打发人冒险回来寻找他,夜黑如锅,雾重似幕,在茫茫冰封的石湖上,是绝对不可能把支队长发现的,除非两只手把一英寸一英寸土地摸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