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第4/13页)

柳墩是个不大的渔村,一位从大地方来的贵客,就是够轰动的了;现在,又出了一位投湖自尽的姑娘,更是村子里的头条新闻;随着又开来了一辆大卡车,乡亲们的两眼简直像看乒乓球赛,忙不过来,脑袋都成拨浪鼓了。他们不知是看捉老母鸡送给司机,以巩固友谊的水生好呢?还是看那下车就哭哭啼啼的珊珊娘好?

对于人们这种看热闹和凑热闹的天性,于而龙有深切的体会,几乎满村男女老幼,两条腿能够走得动的,都不请自来了,云集在老林嫂家门前的场院里。有的端着碗筷,边吃边看,有的嫌自己生来矮小,索性搬条板凳,站上去瞧,有的挤在窗前,不时把第一手消息往后边传递。但是,可以保证,绝大多数人并无任何恶意,人不伤心不落泪,甚至还很同情。

所以于而龙对于十年间制造的群众声势,人海战术,万民空巷,义愤填膺等等,从来不相信,无非利用人们的这种天性,和手里棍棒的压力,取得一时的优势罢了。只有广场上鲜红鲜红的血,和那无数的洁白洁白的花圈,那才能代表真正的人民意志。至于那些看热闹和凑热闹的善良人,十年来,于而龙也总结了一条经验,如同对待妇女的眼泪一样,让他们看个够,凑个够,直到他们腿站痠了为止。因此,他不许水生去干预门口围看的乡亲,千人大会,万人大会怎么办?你能去一个个轰人家,还是让人们看得越清楚越好,真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完全堂而皇之地摆出来的。

果然,不多一会,除了几个少数顽固派,都陆陆续续散了。因为,很有点像我们那些不太佳妙的影片一样,只消看个开头,就能知道结尾,估计娘儿俩也就这样哭下去,不会再出现什么奇峰突起的情节了。终于,那几个顽固分子也不再坚持,连珊珊娘都擦眼泪站起来了,还有什么精彩镜头可看呢?如果在电影院里,座椅准劈里啪啦响开了,观众一定嘟囔:“浪费两毛五是小事,白让我们受一个半小时的罪!”

直到人全散了,老林嫂才问她儿子:“弄到了吗?”水生颔首示意,但又似乎规避着于而龙好奇的目光。老林嫂说:“不碍事的,快拿出来吧!”于而龙注意到水生打开那供销员的提包,还神色诡秘地看看门外,这才掏出几刀方方正正捆绑得结实密贴的锡箔。他纳罕地瞅着,这是地地道道的迷信用品,又要搞些什么名堂呢?“干什么?你们打算搞真正的四旧啊?”

老林嫂不容干涉地止住他:“你可以装看不见!”

“我长着眼睛——”

“江海都准了,你在这儿,水大漫不过天去。”

“他人呢?”

“领他儿子走了,回头再来。”

“他儿子?”

“就是救了珊珊的复员兵。”

老林嫂说到这里,叶珊的哭声又响了起来,于而龙不由得深深叹息,因为他曾经在沼泽地里,听过她和那个女中音说的私房话,心里想:生活是多么复杂呵……

老林嫂将锡箔折叠成一个个元宝,珊珊娘走过来,坐在她旁边,默默地帮着忙,她是个手巧的妇女,叠的纸锭要比老林嫂的精致,秀气。

“哭吧,珊珊!”老林嫂折叠着准备烧化给芦花的迷信品,一边慢腾腾地说:“如今我是想哭也流不出眼泪来啦,全流干了,流尽了。说实在的,想起这十年,我也真想哭一场。十年啦,你们娘儿俩头一回登上我的家门,十年,整整十年,我头一回跟你们娘儿俩张嘴说话。是谁害得咱们这样生分的嘛?早些年,我跟珊珊娘也不是不来往嘛,再说都是水上人家,船靠船,帮挨帮,不亲还亲三分,可做了十年仇人。要不是江海把道理给我讲清,今儿我敢拿棍子打你们出去。如今我总算悟开了这个理,挖芦花的坟,毁芦花的尸,不能怪珊珊,孩子有什么错,是大人教唆的嘛!黑心肠的人有的是,他们什么下作的事干不出来?那双黑爪子,什么地方都下得去毒手的。哭吧,孩子,你上当啦!哭吧,不要憋在心里,大声哭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