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第2/12页)

于莲正在外间屋收看电视,听到她爸爸的喉咙提高了调门,便关掉电视,走进套间,一向受宠的画家,玩世不恭地问:“老两口躲在屋里探讨什么?”

于而龙撵她走:“看你的电视去!”

“不,我偏想听听,因为好像很激烈。”

“有什么好激烈的——”于而龙说,“只不过我不赞成你妈去创立一种冬眠科学而已!”

谢若萍给气笑了。

“哦,从来没听说过。”她坐倒在床头沙发里,脚跷起老高,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使得老两口无可奈何地瞪着。

于而龙说:“你妈妈在尝试,把青蛙的冬眠习性,移植到我的神经中枢上来。这样,我就可以不死不活地生存下去了。看起来是活的,但和死也差不离,要说是死的吧,又会喘气呼吸。”他说得一本正经,逗得他女儿格格地乐个没完。

“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好,无非没有上海牌小轿车,没有围着你转的一圈人墙。没有汽车,步行更有益于健康,多活动还能使胆固醇降低呢;没有人墙,离那些抬轿子、吹喇叭、拍马屁的人远些,你周围空气要新鲜得多。我觉得光强调防止环境污染还不够,其实,精神污染更具有毒害性。”

“乌拉!”于莲跳起来,搂住她:“妈妈,你的理论真高。”她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在外国进修时养成的习惯,动不动就哇啦哇啦跟于而龙讲外国话。“走吧,走吧!看电视去!”于莲拉他们出屋。于是,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又一次欣赏那部车把式的国产故事片,如果记性不错的话,这部影片,他们看过的次数,起码要用两位数来统计了。

现在,屏幕上那位离职的车把式,正在黎明前的田野里,遛看那匹患了急腹症的病马。

对于马,当过骑兵团长的于而龙,怀有特殊的眷恋之情,他忘不了他那无言的忠诚战友“的卢”,是怎样掩护了他而惨死在黄河滩上。还是不要回忆那些场面吧!人可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那无言的伙伴,只能在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在生死诀别时对于而龙的依恋,它那温湿的舌头,无力地舔着骑兵团长的手,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马,有着一双在动物中最良善的眼睛,所以,五十年代,他率领整个骑兵团在王爷坟建厂,是怎样说服动员战士们才同这些军马告别的呀!一个呼啸冲杀的骑兵,和躲在洞穴里冬眠的青蛙,是两种多不相同的概念啊!

接着屏幕上走来了支部书记,开始讲述人所共知的真理。于莲坐在她爸的写字台上,居高临下地发表着议论:“我们国产艺术家的最大特点,就是碎嘴婆婆,没完没了的交待,也不怕观众耳朵长茧子。”

谢若萍说:“有些外国片子,跳来跳去,我就看不明白,半天,弄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所以妈妈只能看吃了巴豆霜的艺术家的作品!”

谢若萍学过一阵中医,忙问:“干吗用这味泻药啊?”

“好噼里啪啦一口气全都拉出去呀!”

于而龙捧腹大笑:“那你呐?画家!”

“我岂能例外,不过,我服的是黑白丑——”她笑倒在写字台上:“因而泻得不那么爽快,人家这才管我叫印象派,等到把我赶进了追谣学习班,干脆,大便干燥,得了秘结,连个屁都没——”

这时,只听得电视机嘎嘎响了两声,荧光屏上出现了许多亮点,人物影像如同得了精神分裂症似的颤动。谢若萍埋怨:“莲莲,看你疯的,把电视机都震出毛病来了!”

偏偏于菱不在家,去年十月以后,他从遥远的沙漠那边“假释”回来,一如既往,毫不服帖,除了高能物理和那位舞蹈演员外,似乎还有些值得他关注的地方,例如搜寻广场上的诗歌啦!研究无神论啦!所以家里的事情,根本指望不上他。但属于近代文明的产品,只有他敢乱捅两下,现在无论是书记、大夫、画家都只能束手无策。那个不服老的车把式,他的脸形一会儿变成长的紫茄子,一会儿变成扁的西红柿。大凡陡然间红得发紫的人物,总不免要时长时扁,以适应环境。于莲觉得怪好玩,只是嘻嘻地笑着,谢若萍拔去插销,命令抽雪茄的于而龙:“去楼下请廖总家那个大学生来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