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总编同学们(第2/2页)

我的这几位同学在上海同时办报的那些年,正是中国报业最为辉煌的时刻,他们都正当盛年,风云际会,成了各自码头的舵主。最早赚钱的是方人,他只有二十几杆枪,很多稿子都是从邱兵和秦朔那里扒来的,成本超低但渠道强大,广告主趋之若鹜。《东方早报》和《第一财经日报》就要苦得多,前两年均巨亏,2005年圣诞,胡劲军做东请吃海鲜刺身火锅,邱兵、秦朔都来,劲军说:“今天全中国最会烧钱的两大总编辑都到了,咱们一定要吃得好一点。”

秦朔长得有点着急,敦实沉稳。邱兵却生着一张少年娃娃脸。有一次,一家省级党报集团几十号人浩浩荡荡来“取经”,他穿着漏洞的牛仔裤、斜挎着一只包蹦蹦跳跳地就出来了,人家笑着说:“您办的是《东方少年报》吧?”但这两位办报,都很坚决和麻辣,而且不讲什么情面。这些年记不得有多少次了,有N多企业求情求到我这里,希望邱兵或秦朔手下留情,我给他们深夜打电话,往往是关机状态。我掐了手机就暗笑,当年老师就是这样教我们的,新闻乃天下公器,为主编者,万不可以私利私情徇之。

我们这个班,60多号人,全数为各省高考翘楚,其中两个全国文科状元,毕业那年,不少同学被分到了厂矿小报甚至街道广播站,但后来的几年大多归队,迄今还有一半左右在吃新闻饭。与前辈相比,我们赶上了市场化的大潮,若有才干,大多能血拼而出;与后辈相比,则沉迷于古老的职业和陷足于理想主义的羁绊。

记得大学熄灯夜聊时,一帮人荷尔蒙无处宣泄,叫嚣着钱玄同的那句“人过三十就该杀头”,以为日后一出江湖,即当“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然后呼啸淡退,“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斗转星移,这些夜榻狂言都已被风吹散。更糟糕的是,就当我们把前辈一一干掉之后,却突然霜降牧场,地裂河竭,所在行业处百年来未见之险境,我的那些总编同学们忽然发现自己成了“旧世界里的人”。

写了这么多年的字,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打算写自己,这也是当年老师教的,“此生就当一个合格的记录者和旁观者吧,认真记载这个时代和别人的人生”。今天写下这篇小文,确实因了最近的种种发生:从5月份开始,我开出自媒体,重新回到每周创作两篇专栏和一个视频的忙乱节奏;那个已经有了小肚腩的邱兵同学“杀昨求新”创办澎湃,还写了一篇迷倒众生的“澎湃如昨”;秦朔同学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第一财经日报》的报纸和电视业务下滑,他的一位副总编几天前跳槽去了万达。

“这个世界还在吗?”这位“河南牛”问我。

我想应该还在。

你看,我们对这个世界还是这么好奇,我们还有舍弃一切的勇气,即便手中的黄金变成了沙砾,但若放手出来,空掌仍能握铁。还是邱兵同学说得好:“我只知道,我心澎湃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