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偶像李普曼

任何一个行业中,必定会有这么一到两个让你想想就很兴奋的大师级人物,他们远远地走在前面,背影缥缈而伟岸,让懵懵懂懂的后来者不乏追随的勇气和梦想。

2004年6月,我去哈佛大学当了3个多月的访问学者,肯尼迪学院为我安排的住处就在查尔斯河边上。每当日落,我都会一个人去河畔的草地上散步。河水很清缓,岸边的乱石都没有经过修饰,河上的石桥一点也不起眼,300多年来,这里的风景应该都没有太大的变化。我每次走到那里,总会浮生出很多奇妙的感觉。我在想,这个河边,这些桥上,曾经走过34位诺贝尔奖得主、7个美国总统,他们注视这些风景的时候大概都不过30岁,那一刻,他们心里到底在憧憬些什么呢?

我还常常想起那个影响我走上职业记者道路的美国人。1908年,正在哈佛读二年级的沃尔特·李普曼就住在查尔斯河畔的某一座学生公寓里。一个春天的早晨,他忽然听到有人敲房门。他打开门,发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者正微笑地站在门外,老人自我介绍:“我是哲学教授威廉·詹姆斯,我想我还是顺路来看看,告诉你我是多么欣赏你昨天写的那篇文章。”我是在18岁时的某个秋夜,在复旦大学的图书馆里读罗纳德·斯蒂尔那本厚厚的《李普曼传》时遇到这个细节的,那天夜晚,它像一颗梦想的种子不经意掉进了我尚未翻耕过的心土中。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沉浸在李普曼式的幻觉中:我幻想能够像李普曼那样知识渊博,所以我在大学图书馆里“住”了4年,我的读书方法是最傻的那种,就是按书柜排列一排一排地把书读下去;我幻想成为一名李普曼式的记者,在一个动荡转型的大时代,用自己的思考传递出最理性的声音,我进入了中国最大的通讯社,在6年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中国的所有省份;我幻想自己能像李普曼那样勤奋,他写了36年的专栏,一生写下4000篇文章,单是这两个数字就让人肃然起敬,我也在报纸上开出了自己的专栏,并逼着自己每年写作一本书;我还幻想能像李普曼那样名满天下,他读大学的时候就被同学戏称是“未来的美国总统”,26岁那年,正在创办《新共和》杂志的他碰到罗斯福总统,总统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了,你是全美30岁以下最著名的男士。”

你很难拒绝李普曼式的人生。任何一个行业中,必定会有这么一到两个让你想想就很兴奋的大师级人物,他们远远地走在前面,背影缥缈而伟岸,让懵懵懂懂的后来者不乏追随的勇气和梦想。

当然,我没有成为李普曼,而且看上去将终生不会。

我遇到了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物质时代。财富的暴发似乎成为人们的生存追逐,没有人有兴趣聆听那些虚无空洞的公共议题,如果李普曼的《新共和》诞生在今日中国,销售量大概不会超过2000册,社会价值的物质性趋同让一些知识分子成为备受冷淡的一个族群。

这里没有李普曼的新闻传统和传播土壤,思想在一条预先设定好的坚壁的峡谷中尴尬穿行。

我没有办法摆脱自我的胆怯和生活的压迫。我躲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江南城市里,早早地娶妻生子,我把职业当成谋生和富足的手段。我让自己成为一个“财经作家”,在看上去舆论风险并不太大的商业圈里挥霍自己的理想。李普曼写给大学同学、也是一位伟大记者约翰·里德——他写出过《改变世界的十天》——的一句话常常被我用来做自我安慰:“我们都成了精神上的移民。”

这些年来,我偶尔回头翻看李普曼的文字就会坐立不安。这个天才横溢的家伙著述等身,但被翻译到中国的却只有一本薄薄的《公众舆论》,这是他32岁时的作品。在这本册子中,他论证了“公众舆论”的脆弱、摇摆和不可信任。他指出,现代社会的复杂和规模使得一般人难以对它有清楚的把握。现代人一般从事某种单一的工作,整天忙于生计,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深度关切他们的生活世界。他们很少认真涉入公众事务讨论。他们遇事往往凭印象、凭成见、凭常识来形成意见。正因如此,社会需要传媒和一些精英分子来梳理时政,来抵抗政治力量对公众盲视。这些声音听起来由陌生而熟悉,渐渐地越来越刺耳,现在我把它抄录在这里,简直听得到思想厉鬼般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