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理想

在我们这个国家,最昂贵的物品是自由与理想。它们都是具体的,都是不可以被出卖的,而自由与理想,也不可以被互相出卖。

我进大学听的第一次大型讲座,是在复旦4号楼的阶梯教室,因为到得迟了,教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人,我只能挂在铁架窗台上,把脖子拼命往里伸。那时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存在主义刚刚如同幽灵般地袭入激变中的中国。

一位哲学系的青年讲师站在台上,他大声说,上帝死了。

如今想来,我成为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人,大抵是在那个复旦秋夜。我是一个属于自己的读书人。

“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这句诗也是在大学图书馆里读到的,不记得是哪本书了,但是过目即不忘,耿耿于怀。当时就想,中国书生的千年局促与荒诞就在这14个字里了,我们这一辈应该学习做一个“没有君王的书生”。

在大学这样的“真空状态”下,当一个思想自由的读书人似乎是容易的,你对社会无所求,社会于你亦无所扰。可是出了校门,后来的20多年,却是一天接一天的不容易。

大学毕业是在1990年。国家好像一夜之间被推进了商品化的潮流中,大概是在1992年前后,一位熄灯之后阔谈康德和北岛的上铺同学,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在新疆能弄到上好的葡萄干,如果能在南方找到销路,可以发一笔上万元的大财。又过了几周,一位厦门的同学来信,说杭州海鲜市场的基围虾都是从厦门空运的,问我能不能联系一个下家。去电视机厂采访,厂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盖了圆章的条子,说凭这个买彩电可以便宜300元——相当于我两个月的工资。

还有一次,陪一位饮料公司老板见市里的副市长。副市长一表人才,气傲势盛。两方坐定,老板突然从包里摸出一部半块砖头大小的摩托罗拉移动手机,小心翼翼地竖在茶几前。副市长第一次亲眼看见此物——在当年它的价格相当于高级公务员10年的工资,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气势硬生生地被压下了半头。

那个年轻的我,握着一管钢笔的书生,夹在政商之间,猛然又想起性情与君王。

到了年底,单位把大家召集起来,谈第二年的工作目标。轮到我发言,我说,明年的目标是挣到5000元稿费,做“半个万元户”。四座的叔婶辈们齐齐把无比诧异的目光射向坐在墙角的我。

后来的几年里,疯狂地写稿子,为单位写,为单位外的报纸、电台写,为企业写新闻通稿、汇报材料、讲话稿甚至情况说明,为广告公司写报纸文案、电视广告脚本,再然后,写专栏、写书,一本接一本地写书。

那些年,我开始信奉这样一句格言——“作为知识分子,你必须有一份不以此为生的职业。”罗斯福的这句话里有一种决然的挣脱,它告诫我,读书人应摆脱对任何外部组织的人身和物质依附,同时,其职业选择应该来自兴趣和责任,而与生存无关。这是一种来自西方的价值观,最远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将具有道德行为能力的人局限于“有产男性公民”,即“无恒产则不自由,不自由则无道德”。在一个一切均可以用财富量化评估的商业社会里,思想自由不再是一个哲学名词,而是一种昂贵的生存姿态,它应基于财富的自由。

20世纪90年代末,房地产业悄然趋暖,在财经世界浸淫多年的我,对照欧美和亚洲列国的经验,意识到这将是一个长期行情,而我一生中也许只能经历一次。于是,我将几乎所有的稿费积蓄都投掷于购房。这是一个特别单纯的行动,无须寻租、无须出卖。你只要有勇气并懂一些货币杠杆的知识,购入即持有,持有即出租,一有机会便抵押套现,再复循环,财富便如溪入壑,水涨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