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3/3页)

最后,我只记得,正当我的律师在继续发言时,一个卖冰的小贩吹响了喇叭,声音从街上穿过一个个大厅与法庭,传到了我耳边,对过去生活的种种回忆突然涌入我的脑海,那生活已经不属于我了,但我从那里确曾得到过我最可怜、最难以忘怀的快乐,如夏天的气味、我所热爱的街区、傍晚时的天空、玛丽的笑声与裙子。我觉得来到法庭上所做的一切都毫无用处,这使我心里堵得难受,只想让他们赶紧结束,我好回到牢房里去睡大觉。所以,我的律师最后大声嚷嚷时,我几乎没有听见。他说,陪审员先生们是不会把一个因一时糊涂而失足的老实劳动者送上死路的,他要求对我已犯下的罪行予以减刑,因为对我最实在的惩罚,就是让我终身悔恨。法庭结束辩论,我的律师筋疲力尽地坐下。但他的同事都走过来跟他握手,我听他们说:“棒极了,亲爱的。”其中的一人甚至拉我来帮腔:“嗨,怎么样?”我表示同意,但我的恭维言不由衷,因为我实在太累了。

外面,天色已晚,也不那么炎热了。我听见从街上传来的一些声音,可以想像已经有了傍晚时分的凉爽。大厅里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其实大家所等的事情只关系我一个人。我看了看整个大厅,情形与头一天完全一样。我又碰见了那个穿灰色上衣的新闻记者和那个像机器人的女子的目光。这使我想起了,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我都没有用眼光去搜索玛丽。我并没有忘记她,而是因为我要应付的事太多了。这时,我看见她坐在塞莱斯特与雷蒙之间,她向我做了个小小的手势,仿佛在说:“总算完了!”我看见她那略显忧伤的脸上泛出了一丝笑容,但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对外封闭,甚至无法回答她的微笑。

全体法官又回来了。庭长向陪审团很快地念了一连串问题。我听见有“杀人犯”……“预谋”……“可减轻罪行的情节”等。陪审团走出大厅,我也被带到我原来在里面等候的那个小房间。我的律师也来了,他滔滔不绝,以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心与亲切态度跟我说话。他认为一切顺利,我只需坐几年牢或者服几年苦役即可完事。我问他,如果判决严厉的话,我是否还有上诉的机会。他对我说没有。他的策略是,诉讼当事人放弃提出意见,以免引起陪审团的反感。他向我解释说,不能无缘无故就不服判决,提出上诉。我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也就同意了他的意见。其实,冷静地加以考虑,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否则,要耗费的公文状纸就会太多。我的律师又说:“无论如何,上诉是允许的,但我有把握,判决肯定对你有利。”

我们等了很久,我想大概有三刻钟。最后,又响起了铃声。我的律师先走了,走时对我说:“庭长要宣读对双方辩论的评语了,待一会儿,宣读判决词的时候,会让您进去的。”我听见一阵门响,一些人在楼梯上跑过,听不出离我多远。接着,我听见大厅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读什么。铃声又一次响起,门开了,我一出现,大厅里就鸦雀无声,真是一片死寂,我看见那个年轻的新闻记者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没有朝玛丽那边看。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看了,因为庭长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向我宣布,将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在一个广场上将我斩首示众。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弄明白了审讯过程中我在所有听众脸上看到的表情意味着什么。我确信那就是另眼相看。法警对我很温和了,律师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腕上。我这时什么都不想了。庭长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我考虑了一下,说了声“没有”,立刻就被带出了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