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5页)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您知道,令堂大人的院友们也要来守灵。这是院里的习惯。我得去找些椅子、弄些咖啡来。”我问他是否可以关掉一盏大灯。强烈的灯光照在白色的墙上使我倍感困乏。他回答我说,那根本不可能。灯的开关就是这么装的,要么全开,要么全关。之后,我懒得再去多注意他。他进进出出,把一些椅子摆好,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围着咖啡壶放好一些杯子。然后,他在我的对面坐下,中间隔着妈妈的棺材。那女护士也坐在里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在干什么。但从她胳臂的动作来看,我相信她是在织毛线。屋子里暖烘烘的,咖啡使我发热,从敞开的门中,飘进了一股夜晚与鲜花的气息。我觉得自己打了一会儿瞌睡。

一阵窸窸窣窣声把我弄醒了。我刚才合眼打盹儿,现在更觉屋子里白得发惨。在我面前,没有一丝阴影,每一件物体,每一个角落,所有的曲线,都轮廓分明,清晰醒目。正在此时,妈妈的院友们进来了,一共有十来个,他们在耀眼的灯光下,静悄悄地挪动着。他们都坐了下来,没有弄响一把椅子。我盯着他们细看,我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人。他们的面相与衣着的细枝末节我都没有漏过。然而,我听不见他们的任何声音,我简直难以相信他们的确存在。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系着围裙,束在腰上的带子使得她们的肚子更为鼓出。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年老的女人会有这么大的肚子。男人们几乎都很瘦,个个拄着拐杖。在他们的脸上,使我大为惊奇的一个特点是:不见眼睛,但见一大堆皱纹之中有那么一点昏浊的亮光。这些人一落座,大多数人都打量打量我,拘束地点点头,嘴唇陷在没有牙齿的口腔里,叫我搞不清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脸上抽搐了一下。我还是相信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这时,我才发现他们全坐在我对面的门房的周围,轻轻晃动着脑袋。一时,我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印象:这些人似乎是专来审判我的。

过了一小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人哭起来了。她坐在第二排,被一个同伴挡住了,我看不清她。她细声饮泣,很有规律,看样子她会这么哭个不停。其他的人好像都没有听见她哭。他们神情沮丧,愁容满面,一声不响。他们盯着棺材,或者自己的手杖,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但只盯着一样东西。那个女人老在那里哭。我很奇怪,因为我从不认识她。我真不愿意听她这么哭。但是,我不敢去对她讲。门房向她欠过身去,对她说了什么,但她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然后又继续按原来的节奏哭下去。门房于是走到我旁边。他靠近我坐下。过了好一阵,他并未正眼瞧我,告诉我说:“她与令堂大人很要好,她说令堂是她在这里惟一的朋友,现在她什么人都没有了。”

屋里的人就这么坐着过了好久。那个女人的叹息与呜咽逐渐减弱了,但抽泣得仍很厉害。终于,她不出声了。我的困劲也全没有了,但感到很疲倦,腰酸背疼。这时,使我心里难受的是所有在场人的寂静无声。偶尔,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我搞不清是什么声音。时间一长,我终于听出来,是有那么几个老头子在咂自己的腮腔,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啧啧声。他们完全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对自己的小动作毫无察觉。我甚至觉得,在他们眼里,躺在他们中间的这个死者,什么意义也没有。但现在回忆的时候,我认为我当时的印象是错误的。

我们都把门房端来的咖啡喝掉了。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一夜过去,我记得曾睁开过一次眼,看见老人们一个个蜷缩着睡着了。只有一个老人例外,他的下巴颏儿支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两眼死盯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什么时候才会醒。这之后,我又睡着了。因为腰越来越酸痛,我又醒了,此时晨光已经悄悄爬上玻璃顶棚。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老人醒了,他咳个不停。他把痰吐在一大块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痰费劲得就像动一次手术。他把其他的人都吵醒了,门房说这些人全该退场啦,他们站了起来。这一夜守灵的苦熬,使得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都一一跟我握手,似乎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夜而没有交谈半句,倒大大增加了我们之间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