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2)(第6/8页)



我是个大学低年级生,而且是个女生,父母管得我像铁一样,但他们却有很好的理由——把我当儿子看——他们并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并不阻止我进学校,并不要强行替我订婚,但却要我规规矩矩挣好分数,毕业,得学位,留美国;不许我和一个不羁的友人效往。在学校呢,这环境是个珠香玉美的红楼,我实在看不得这些女同学的样子。我愿找一条出路,但是没有。这环境根本不给我机会。我骂自己,自己是个无用无耻的寄生虫,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梦想,其实呢,自己依然天天进学校上讲堂,回家吃饭,以外没有半点事。有的男同学还说我"好",其实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

先生。我等候你帮助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在我这种环境里,可有甚么方法挣脱?我绝对相信自己有勇气可以脱离这个家——我家把他们未来"光耀门楣"的担子已搁了一半在我央上,我也不愿承受——但脱离之后,我难道就回到红楼式的学校里?我真没有路可去。先生。

你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解除我这苦痛?我读书尽力地读,但读书只能使我更难受,因为书里讲着光明,而我只能远望着光明搓手。我相信书本子不能代替生活。我更不信大学生们组织讨论会,每星期讨论一次书本子就算完成了青年的使命。谁知道我们这讨论又给旁人有什么补益呢?只是更深地证明了我们这群东西早就该死。

先生,帮我吧,我等待你的一篇新文章来答复我。请你发表它,它会帮助我和我以外的青年的。

你的一个青年读者

这个"青年读者"不但没有告诉我她的姓名,她甚至不曾写下她的通信地址,使我无法回信。她要我写一篇新的文章来答复她,事实上这样的文章我已经计划过了,这就是一本以一个少女做主人公的《家》,写一个少女怎样经过自杀,逃亡……种种方法,终于获得求知识与自由的权利,而离开了她的专制腐败的大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一本书写出来对于一般年轻的读者也许有一点用处。但是多忙的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动笔写它,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我三年前就预告了要写一部《群》,直到今天才动笔写了三页。

另一本《黎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明天的事是没有人能够知道的。说不定我写完了这篇《总序》就永远搁笔。说不定我明年又会疯狂地写它一百万字。但是我不能再给谁一个约言。那么对于那个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读者,就让我把李佩珠介绍给她做一个朋友吧。希望她能够从李佩珠那里得到一个答复。

为了这三本小小的书,我写了两万多字。近两年来我颇爱惜自己的笔墨,不高兴再拿文章去应酬人。这一次我却自动地写了这么多的字,这也许是近于浪费吧。然而我在这里所写的都是真实的话,都是在我的心里藏了许久的话。我很少把它们对别人倾吐过。它们就像火山里的喷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盖了。

我自己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静的表面下,我隐藏了那么强烈的火焰。别人只看见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火。那火快要把我的内部烧尽了。我害怕,我害怕将来有一天它会爆发。

这是我的"灵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为任何人打开过,但是现在我开始来启门了。

那么我就索性把两年前我写的一段自剖的话引在这里来作为我这篇《总序》的收尾吧:……一个人对自己是没有欺骗,没有宽恕的。让我再来打开的我灵魂的一隅吧。在夜里,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够闭眼睛,没有别的声音和景象来打扰我。一切人世的荣辱、毁誉都远远地消去了。那时候我就来做我自己的裁判官,严厉地批判我的过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