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意义(第2/4页)

《摄影家》杂志所刊登的方大曾的58幅作品,只是方澄敏保存的约一千张120底片中的有限选择。就像露出海面的一角可以使人领略海水中隐藏的冰山那样,这58幅才华横溢的作品栩栩如生地展示了一个遥远时代的风格。激战前宁静的前线,一个士兵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站在掩体里;运送补给品的民夫散漫地走在高山之下;车站前移防的士兵,脸上匆忙的神色显示了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命运;寒冷的冬天里,一个死者的断臂如同折断后枯干的树枝,另一个活着的人正在剥去他身上的棉衣;戴着防毒面罩的化学战;行走的军人和站在墙边的百姓;战争中的走私;示威的人群;樵夫;农夫;船夫;码头工人;日本妓女;军乐队;坐在长城上的孩子;海水中嬉笑的孩子;井底的矿工;烈日下赤身裸体的纤夫;城市里的搬运工;集市;赶集的人和马车;一个父亲和他的五个儿子;一个母亲和她没有穿裤子的女儿;纺织女工;蒙古女子;王爷女儿的婚礼;兴高采烈的西藏小喇嘛。从画面上看,方大曾的这些作品几乎都是以抓拍的方式来完成,可是来自镜框的感觉又使人觉得这些作品的构图是精心设计的。将快门按下时的瞬间感觉和构图时的胸有成竹合二为一,这就是方大曾留给我们的不朽经历。

方大曾的作品像是30年代留下的一份遗嘱,一份留给以后所有时代的遗嘱。这些精美的画面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了旧式的火车,早已消失了的码头和工厂,布满缆绳的帆船,荒凉的土地,旧时代的战场和兵器,还有旧时代的生活和风尚。然而那些在一瞬间被固定到画面中的身影、面容和眼神,却有着持之以恒的生机勃勃。他们神色中的欢乐、麻木、安详和激动,他们身影中的艰辛、疲惫、匆忙和悠然自得,都像他们的面容一样为我们所熟悉,都像今天人们的神色和身影。这些30年代的形象和今天的形象有着奇妙的一致,仿佛他们已经从半个多世纪前的120底片里脱颖而出,从他们陈旧的服装和陈旧的城市里脱颖而出,成为了今天的人们。这些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时代里留下自己瞬间形象的人,在今天可能大多已经辞世而去,就像那些已经消失了的街道和房屋,那些消失了的车站和码头。当一切消失之后,方大曾的作品告诉我们,有一点始终不会消失,这就是人的神色和身影,它们正在世代相传。

直到现在,方澄敏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哥哥已经死去的事实,她内心深处始终隐藏着一个幻想:有一天她的哥哥就像当年突然消失那样,会突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摄影家》杂志所编辑的方大曾专辑里,第一幅照片就是白发苍苍的方澄敏手里拿着一幅方大曾的自拍像——年轻的方大曾坐在马上,既像是出发也像是归来。照片中的方澄敏站在门口,她期待着方大曾归来的眼神,与其说是一个妹妹的眼神,不如说是一个祖母的眼神了。两幅画面重叠到一起,使遥远的过去和活生生的现在有了可靠的连接,或者说使消失的过去逐渐地成为了今天的存在。这似乎是人们的记忆存在的理由,过去时代的人和事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一直影响着后来者的思维和生活。这样的经历不只是存在于方大曾和方澄敏兄妹之间。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是遭受了命运背叛的人,还是深得命运青睐的人,他们都会时刻感受着那些消失了的过去所带来的冲击。

汤姆·福特是另一个例子,这是一位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的时装设计师,他是一个迅速成功者的典型,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使一个已经衰落了的服装品牌——古奇,重获辉煌。汤姆·福特显然是另外一种形象,与方大曾将自己的才华和30年代一起消失的命运绝然不同,汤姆·福特代表了90年代的时尚、财富、荣耀和任性,他属于那类向自己所处时代支取了一切的幸运儿,他年纪轻轻就应有尽有,于是对他来说幸福反而微不足道,他认为只要躺在家中的床上,让爱犬陪着看看电视就是真正的幸福。而历经磨难来到了生命尾声的方澄敏,真正的幸福就是能够看到哥哥的作品获得出版的机会。只有这样,方澄敏才会感受到半个多世纪前消失的方大曾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