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意义

台北出版的《摄影家》杂志,第17期以全部的篇幅介绍了一个叫方大曾的陌生的名字。里面选登的58幅作品和不多的介绍文字吸引了我,使我迅速地熟悉了这个名字。我想,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名字里隐藏着一位摄影家令人吃惊的才华,另一方面这个名字也隐藏了一个英俊健康的年轻人短暂和神秘的一生。马塞尔·普鲁斯特说:“我们把不可知给了名字。”我的理解是一个人名或者是一个地名都在暗示着广阔和丰富的经历,他们就像《一千零一夜》中四十大盗的宝库之门,一旦能够走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经历,那么就如打开了宝库之门一样,所要的一切就会近在眼前。

1912年出生的方大曾,在北平市立第一中学毕业后,1930年考入北平中法大学经济系。他的妹妹方澄敏后来写道:“他喜欢旅行、写稿和照相。“九一八”以后从事抗战救亡活动。绥远抗战时他到前线采访,活跃于长城内外。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为《中外新闻学社》及《全民通讯社》摄影记者及《大公报》战地特派员到前方采访。30年代的热血青年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左翼倾向,方大曾也同样如此,他的革命道路“从不满现实、阅读进步书刊到参加党的外围组织的一些秘密活动”。他的父亲当时供职于外交部,不错的家境和父母开明的态度使他保持了摄影的爱好,这在那个时代是十分奢侈的爱好。他与一台折叠式相机相依为命,走过了很多硝烟弥漫的战场,也走过了很多城市或者乡村的生活场景,走过了蒙古草原和青藏高原。这使他拥有了很多同龄青年所没有的人生经历。抗战爆发后,他的行走路线就被长城内外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场确定了下来,这期间他发表了很多摄影作品,同时他也写下了很多有关战争的通讯。当时他已经是一个专门报道爱国救亡事迹的著名记者了。然而随着他很快地失踪,再加上刊登他作品的报刊又很快地消失,他的才华和他的经历都成了如烟的往事。在半个世纪以后出版的《中国摄影史》里,有关他的篇幅只有一百多字。不过这一百多字的篇幅,成为了今天对那个遥远时代的藕断丝连的记忆。方大曾为世人所知的最后的行走路线,是1937年7月在保定。7月28日,他和两位同行出发到卢沟桥前线,30日他们返回保定,当天下午保定遭受敌机轰炸,孙连仲部队开赴前线,接替29军防线,他的同行当天晚上离开保定搭车向南方,方大曾独自一人留了下来。他留在保定是为了活着,为了继续摄影和写稿,可是得到的却是消失的命运。

在方澄敏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记忆里,方大曾的形象几乎是纯洁无瑕,他25岁时的突然消失,使他天真、热情和正直的个性没有去经受岁月更多更残忍的考验。而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动荡的方澄敏,年届八十再度回忆自己的哥哥时不由百感交集。这里面蕴含着持久不变的一个妹妹的崇敬和自豪,以及一种少女般的对一个英俊和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的憧憬,还有一个老人对一个单纯的年轻人的挚爱之情,方澄敏的记忆将这三者融为一体。

方大曾在失踪前的两年时间里,拍摄了大量的作品,过多的野外工作使他没有时间待在暗房里,于是暗房的工作就落到了妹妹方澄敏的手上。正是因为方澄敏介入了方大曾的工作,于是在方大曾消失之后,他的大量作品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方澄敏如同珍藏着对哥哥的记忆一样,珍藏着方大曾失踪前留下的全部底片。在经历了抗日战争、国内战争、全国解放、“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种种动荡和磨难之后,方澄敏从一位端庄美丽的少女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方大曾的作品在妹妹的保护下仍然年轻和生机勃勃。与时代健忘的记忆截然不同的是,方澄敏有关哥哥的个人记忆经久不衰,它不会因为方大曾的消失和刊登过他作品的报刊的消失而衰落。方大曾在方澄敏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而且像树根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扎越深。对方澄敏来说,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哥哥的形象,差不多是一个凝聚了所有男性魅力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