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近藤直子 日本著名评论家、翻译家(第2/6页)

问:日野启三最欣赏的大概是你的活力。我记得小池先生说:“怎么能写出像《两个身世不明的人》这样的作品,真难以想象。”

答:实际上每一篇作品的创作都有死胡同的感觉,你也是这样吧。障碍是事先设置的。有时候,障碍令人头脑麻木,甚至觉得前功尽弃,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放松一下意志就会放弃尝试了。你之所以常常放弃,是因为你的民族不具有阿Q精神吧。这种气质对我的监护作用很大。

问:近来我姐姐的画越来越单纯了,仅仅就是画布上的一根根直线,和什么都不画离得很近了,我比较能理解她那种固执。

答:我在你家看见她那幅获大奖的以白色为基调的画,真是惊人的美丽。

问:哦,那幅画。那幅画已经被我的猫抓烂了,没地方放只好放在过道里,猫在上头练爪子。

答:她一点都不可惜么?

问:她早就忘记这回事了,她的兴趣转移了。

答:那么像她这类艺术家,英雄主义的美感不那么重要,至少主观上传达给观众的欲望不特别强烈,她是自满自足的,像岛上的高更一样。不过我不太相信有彻底的自满自足,对别人的评价不感兴趣就不必画了。有一点区别:她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事件”。在这类人面前我常有“无地自容”的冲动。我身上的俗气比谁都重,这也令人羡慕吗?

问:是的。

答:我却崇拜你姐姐那种做人的方式,“崇洋媚外”。当然是抛不开英雄主义,我每次读到莎士比亚的《裘利斯・凯撒》中的这一段就无比感动:

“多少年以后,我们这一场壮烈的戏剧,将要在尚未产生的国家,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表演!”

博尔赫斯总把作品放在家中懒得发表,总不满意自己;歌德却希望自己多写,让各种类型的人都成为他的读者。

关于记忆和阅读时的距离感

问:科学家已经研究出来,一个人一生中发生的任何事,其映象都储存在大脑里头,不论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用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种事不是很可怕吗?你设想一下,任何事都有无数种时间,无数种映象,其中意识到的仅仅是一种;而且,不光这些,在这些的下面,还有无数前辈储存的记忆。创作就是挖掘这个储藏。这也是阅读时为什么会有那种遥远距离的感觉。我喜欢这类遥远的东西,不论写还是读。当我在阅读时,我必须挖掘自己的储存,那些黑暗地道里的矿脉。那种情景啊,开始是茫然的、窒息的,像蠕动在坑道里的瞎眼动物,惟一可依仗的是皮肤的接触,渐渐地就触到了矿的脉络,于是欣喜。但痛苦的时候,触觉就消失了,山仍是山,矿脉不再存在。

答: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创作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凡是不属于我的体验而又被我写出来了的那些东西,必定是最成功的。这里所说的体验是那种表层的、被意识到的体验吧。谁又知道在那个混沌的原始地带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一片繁忙,比蚂蚁窝还复杂万倍吧。从地面一直钻下去,钻到球体的中心;或从海面沉下去,沉到深而又深的海底,丝毫没有光线的处所,那里的体验是什么样的?至少我记录下的反映了那种情况吧。但那种体验又同表面的体验连成一个整体,上面部分很小,下面其大无比。不如说,上面的部分随着下面部分的发现而扩张吧。

问:读者之所以看了作品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概是每个人都有那种深处的储藏冒出地壳的瞬间吧。我们所过的生活都不是我们向往的,我们向往的是什么呢?就要由那种古老的存在来作出说明了。有一个陌生人在作品里说话,用不安的语调否定我们的意识,他是很横蛮的,他的专横是作者或读者没法抗拒的。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记忆实际上支配了我们的意识,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挖掘,而不是改变。我想象自己在那种地方辗转,用指头触摸那些粗糙的矿脉……我时常感到通道被阻塞了,身体被落下的泥块挤压,真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