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舟 文学评论家(第3/7页)

问:在你早期的小说《黄泥街》中,有大量的标志“文革”历史的语汇,诸如“占领”、“路线问题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抓党内一小撮”、“江水英”、“张灭资”,等等,它们出现在小说的情境中,除了折射着那一段历史,嘲弄并拆解了那一段历史外,是否还在暗示着那段历史对人心的扭曲和践踏?而这类语汇在你后来的小说中不再出现,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答:我的中篇《黄泥街》其实是处女作,它是一个动摇的产物,当灵魂还未充分觉醒之时,世俗的钳制总是很难彻底摆脱,所以《黄泥街》有点模棱两可。但即使是这篇早期作品,也仍然可以看出同以往小说的根本不同之处,看出那种向内转向的努力。后来我才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用世俗中的材料来建造幻想的大厦,从地上修建通天塔。

问:与上面这个问题或许相关联的一个问题是,《黄泥街》中的叙述人“我”,扮演的是一个寻找者的角色,他(她)独立于、超然于那个荒诞的梦境,他(她)与其说是寻找黄泥街,不如说是审视它,粉碎它,并且在这样的过程中获得一种宁静和悠远的美感享受(这在小说的结尾的描写中显露出来)。第一人称的这种叙事特性,在你后来的小说中也不再出现(短篇《名人之死》或许可以算作一个例外),这是为什么呢?

答:《黄泥街》中的“我”寻找的是真理,一直寻到最后描述者才彻悟:真理正是溶解在荒谬中难以分离的东西,美也是溶解在强大的生命力所制造的丑陋之中,只有那创世者带来的第一束光(王子光)可以让黄泥街人伟大的灵魂于刹那间被照亮。黄泥街无法证实,正同真理无法证实一样,只有人的幻想力是接近它的唯一途径。就因为这,我非常看重这篇处女作。第一人称我后来也用过,只是用得少,我更喜欢陌生化,对象化的方式,表演性更强。

问:读你的小说,尤其是你发表于九十年代的一些小说,如《历程》《重叠》《辉煌的日子》《一个人和他的邻居及另外两三个人》,还有最近的《长发的故事》《变通》《生死搏斗》等等,我感到,你总是将一个相对平实的开头交给读者,它们很容易与通常的经验形态挂钩。可是,逐渐逐渐地你的叙述开始将人们从这样的关联中拉开,一些不可思议的、远离日常经验范畴的事情纷至沓来,将人们抛到一个无所依傍的世界,人们无法从惯常的经验来理解它们。你是否以此来撼动人们与“现实”的联系,驱策人们走入另一种现实——心灵的现实。

答:你的感觉很准确。我要写的,就是从未有过的、可能世界里的事,而不是大众公认的“现实”里的陈腐常套。那是一个只有幻想力可以抵达的地方,如果人不具备创造的力量他就进去不了。人是不习惯自由的,自由是一种危险的感觉,所以人向虚空迈步之前总想依仗一点陈腐的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我的作品读者少的原因,这件事我很坦然。但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满意自己的精神状况,想尝试一种独立的精神生活,于是他们的追求就会同我在某一点上面汇合,撞出火花,这也就是所谓成功的阅读。在这里我想申明一下,《辉煌的日子》那本书中所收的《一个人和他的邻居及另外两三个人》是我的一个小长篇《思想汇报》中的一部分,那个时候我发表作品还有困难,所以采取了不得已的节选的办法。《思想汇报》是我写得很晦涩也很激情的长篇。

问:你是否在具有某种“中国特色”的意义上选择“思想汇报”作为小说的标题,从而取得反讽的效果?

答:可以说是“中国特色”吧。我是非常中国特色的。但艺术并不关心“中国”。所以这篇小说虽看得出是中国人写的,但它的焦点却与地域无关。实际上,应该说我的所有的小说的意义都是排除了地域性的,这是我一直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