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丹娅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第3/9页)

如果把阅读小说当做一次旅游需要的话,那么读你的小说,绝对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程。它既不赏心悦目,更无美色可餐,也谈不上有冒险的乐趣,人们究竟有何必要选择你这样的文本做为进发并深入的景点呢?

答:涉及到审美,我想,中国传统审美当然是绝对排除了“脏”的,而在残雪的文本里,“脏”是最基本、最原始、扑不灭、杀不尽的生命,有洁癖的中国人大都害怕生命的直接崭露(这同害怕活泼泼的性交是一致的),所以必然会感到“不堪卒读”。这都是强大的传统势力造成的固定的阅读习惯所致。我记得一位日本老作家读到残雪最“脏”的文本《黄泥街》时,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那真是美的意境啊。”我不认为我的文本会丧失写作与存在的意义,总会有那么一小部分对自身现状不满的读者,他们要叩问灵魂的城堡,要深入探讨不可思议的人性,因而会与残雪的文本产生心灵共鸣,如你前面提到的雁心先生即是一例。什么是美?美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包括其终极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矫饰的、从“脏”当中诞生本身也很“脏”的生命,不论多么扭曲、怪诞,甚至恐怖,它始终以自己纯净的形式感体现着人类精神的奇迹。读残雪的文本,一定要破除传统的束缚,用一种辩证的、形而上的眼光来看待美与丑的对立与统一。我盼望读者能看到文本后面那描述者的眼光,那是超凡脱俗的眼光。在这种眼光里,脏与纯净、丑与漂亮的界限消融,从中升华出美的意境,生命的最高意境。只要读者有愿望、有耐心,残雪的世界是向每个人敞开的。这一点从残雪写作了十三年,仍然在国内外维持着一定的影响也可以得到说明吧。

问:有识人也看出这一路晦涩恰恰是残雪凭借杰出的也可以说是独一份的艺术想象力构筑起的超现实场景。进入这个场景观看的人,未免首先会产生了一种掺和了邪恶味的荒诞感。它最可能是由变形引起的,它令所处者眩晕。眩晕让人如此难过,人本能的反应就是推开它或闭上眼睛。但奇怪的是,倘若人能再坚持一下,接着便会在这个令人眩晕的超现实场景中,看到现实的真实产物,而且是绝对可以让人设身处地地、经验式地感受到它们。它们漂浮其间,超常地密集,因为失去习惯性的语言修辞,而显得特别赤裸、精确,而显得比在司空见惯的现实场景里骇人得多。这些东西的确像有人指出的那样,是具有梦魇性质的东西。因为它们明显是在理性的世界里被压抑了的那部分内容与形式,是在人的意识失去效能时钻出意识监房活动的那些无经整理(!)的对真实事物的最原始印象。它的内容常常是让人羞于启齿的那部分感受。比方说一个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一场噩梦:一个语言含混面容模糊的人一直是使自己感到身体非常疼痛心理非常恐惧精神非常紧张的魁手,当自己终于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它竟赫然是自己最亲爱的母亲的面容。在现实场景中恢复理智的当事者,无疑会为自己出现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理景象而感到迷惑,同时还因为潜在的道德感而感到不安甚至羞愧、内疚与自责。于是为了掩饰与弥补,一些抹去与虚构的意识与行为产生了,它填充与联缀着人在“意识/现实场景”与“潜意识/超现实场景”之间出现的巨大反差与空匮。于是,人们可以在现实场景中,或刻意或无意地绕开一些虽然存在但令人无法正视的真实矛盾。它们变成一些被集体刻意或无意遗忘的真实,或者是被人们一起刻意或无意缄口不语的事情(至今有多少描述这种现象的词语出现?充耳不闻、视而无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眼不见为净、精神胜利法……也算“非无稽之谈”了)。涂抹与虚构所组成的真实世界,像有毒的空气一样适合人们的感知与情感需要,并成为合理存在。人的生命危机与精神危机部分地通过这个渠道在向人类逼近。你是如此强烈地感知到它们,不厌其烦的文本表层描述与倾诉,无不出没着你极为焦虑的影子。外在的宣泄固然是达到缓解自我紧张的一种方法,但残雪文本的特异之处也正在于此,你是能够、并敢于从现实中看见、剔拨、围拢这种阴暗的、散落的、无形的真实的高手。现在,你的小说文本既是一种提供阅读者“能够并且敢于”的机会,同时又是一种考验阅读者“能够并且敢于”的设置。老实说,阅读旅行到了这个份上,本身就已经够让人痛苦了,并且让害怕痛苦的人感到紧张与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