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窄门(第3/6页)

三、革命与人民

现代革命就像一个魔咒,叫醒了沉睡中的人民,这是一个全新的政治族群,它曾经是臣民,是子民,是狗苟蝇营的乌合之众,是目光短浅的穷老百姓,但是革命让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开始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他们被告知并且相信法律来自于他们的意志,任何强力要想成为合法的权力都必须获得他们的认可。

法国大革命第一次真正叫醒了人民,也正因为此,法国大革命一直被视为是现代革命的模板,革命的善与恶、黑和白都可以在法国大革命这个大熔炉中找到它们被烧变形的残渣。

可是如果我们拓宽革命的视野,就会发现发动革命其实并不一定要叫醒人民,至少不用叫醒所有的人民。

比如英国的光荣革命本质上就不是人民革命,而是托利党人、辉格党人和威廉之间的三方势力角力与妥协的结果。伦敦的市民曾经上街游行抗议詹姆士二世,但是人民并未登场亮相。英国传统思想中虽有“诛暴君论”,认为“暴君是人民公敌,诛暴君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正义的”。但即使是激进的辉格党人,大多数人也对暴力持反对态度,认为改善宪法和扩大臣民自由无需采取反抗行动,即使反抗也只能由上层人物进行,而不是发动一般民众。

美国革命最初也没有唤醒大多数的民众。独立战争前,15%〜30%的殖民地人民主张保皇,近一半的人不置可否,余下的一小部分坚持战争。美国国父中的绝大多数都对宗主国的制度文化怀抱善意和尊敬,富兰克林常驻英国,直到最后关头仍在谋求避免革命的可能。结果呢,谁赢他们跟谁。

所以革命无需唤醒所有人。辛亥革命就没有叫醒阿Q,辛亥革命还是成功了。事实上,综观历史你就会发现,革命会否爆发,人民是否准备好了是个伪问题。而革命爆发之后诞下的究竟是龙种还是跳蚤,人民是否准备好了是一个半真半假的问题。

说它是一个半真的问题,是因为在人民尚未真正理解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真义时赋予人民太过崇高的权力和地位,将会释放出堪比长岛原子弹一样恐怖的能量。法国大革命的确唤醒了人民,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民也的确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才会在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时期,至少16 594人因反革命罪而丧生断头台。毕希纳在《丹东之死》中描写的场景虽富戏剧感,但绝对真实:

市民们纷纷高呼:“谁能念书认字,就打死谁!”“谁想溜走,就打死谁!”“他有擤鼻涕的手帕!一个贵族!吊到灯柱上!吊到灯柱上!”“什么?他不用手指头擤鼻涕!把他吊到灯柱上!”然后,那个卢梭的信徒、道德纯洁到与死神一样“谁都无法收买”的罗伯斯庇尔登场了,面对一片打死他、打死他的叫嚷,他的回复是:“以法律的名义!”市民反问:“法律是什么?”罗伯斯庇尔答:“法律是人民的意志。”市民答:“我们就是人民,我们不要什么法律;‘所以’我们的这种意志就是法律。”从这个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的场景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千万不要相信人民!在人民尚未准备好之前,不要发动人民!

在政治体的意义上,现代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建立民主制。然而,就像解放不一定带来真自由,革命也不一定带来真民主。民主质量的好坏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民是否准备好了。可是问题的另一面在于,人民只能是被其制度的性质所造就的那个样子,如果各种犬儒主义和政治冷漠恰恰是这个制度所造就的结果,那么不改变制度,就不可能真正激发和培育人民的民主精神和公民德性。认为革命要想收获龙种就只能坐等人民完全准备好了之后,就像是告诫一个从来没有下过水的人千万不要游泳,因为你还不会游泳,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