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窄门

一、革命还是造反?

或许是中学语文教育太成功,闲谈中只要一提“革命”二字,我就条件反射地想接“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在阿Q看来,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当然是件坏事,但如果能让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害怕,甚至可以因此上秀才娘子的象牙床上滚一滚,坏事也就成了好事,不妨“同去同去”。

阿Q的革命观很黄很暴力,很傻很天真。但这事不能怪他。1895年广州起义失败后,孙中山和陈少白逃到日本神户,看见当地报纸称“中国革命党孙逸仙”云云,醍醐灌顶,遂有陈少白如下的自省:“我们从前的心理,以为要做皇帝才叫‘革命’,我们的行动只算造反而已。”史学家怀疑这段回忆的可靠性,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革命党人最初也同阿Q一样,搞不懂“革命”和“造反”的区别在哪里。

查文献可知,“革命”一词语出《周易•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命”虽然包含“顺天应人”的天命思想,但在传统中国社会里,成王败寇的观念更加深入人心,“革命”就像“孤家寡人”,唯有黄袍加身才有资格使用,失败者或者图谋者都只是“叛乱”或者“造反”。孙中山和陈少白最初也囿于传统的话语积习,对自己的行动无以名之,只能自视造反者。日本人唤醒了他们对于汤武革命的原始回忆,拓宽了对革命的想象力,认识到不是唯有继任大统者有资格自称革命,因受天命就是革命,而且,革命除了暴力造反,还可以用来泛指一切变化和变革,尤其是制度的变迁和观念的革新,自此“革命党人”才成为孙中山及其同仁的自我认同。

革命不是造反。经过革命党人的自我正名,再经过共产革命的洗礼,革命一词本已具有绝对的政治正确性。但事实上,在政治领域内革命仍旧是当权者的垄断话语,“只有做了皇帝才可以说革命”的隐形典律仍然禁锢着普通人的心理。所以普通中国人一听到革命,还是会立刻想到造反,立刻想到暴力,立刻想到野心家,立刻想到乌合之众,立刻想到无政府,立刻想到血流成河,中国人的革命想象力从来都是阿Q模式的改造版和升级版。

1911年10月14日,也即武昌起义第四天,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以“中国的造反”(The Rebellion in China)为题报道,形容这次起义是“最近的也是最危险的一次中国不满情绪的爆发”,称时人“对以反满为特征的这次造反(rebellion)……怀有巨大的恐惧”。发人深省的是,21天过后,也就是11月4日,《经济学人》再次报道武昌起义后续新闻时,标题已然改为“中国的革命”(The Revolution in China)。前后口径之所以发生如此根本的转向,不是因为英国人承认了武昌起义的正当性,而是因为这场“造反”倒逼出了满清政府自上而下的制度变革:“目前为止帝国的宣言和承诺可以确保这一点,中华帝国的历史新起点已确然无疑地到来了。满清政府及其支持者承诺进行直接和彻底的政府组织改革……”

在《革命的时代》中,霍布斯鲍姆称自17世纪以来的西方全球化扩张是借助于一辆“双轮马车”,以两种革命模式——1688年的英国光荣革命和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为动力。当《经济学人》称“西欧将真诚地祝愿袁世凯和制宪议会获得成功”时,显然是以光荣革命作为摹本。武昌起义在他们的笔下仍旧是“造反”或者“叛乱”,他们肯定的中国革命是自上而下的制度革新,“由有着特定目标的中上层提出更换政府的要求”,这才是英国人所理解的革命(revolution)。显然,英国人所理解的革命不是造反,更像是改革,甚或干脆就是复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