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末世运偏消幺叔的故事(第4/5页)

我是偶然从父母的一些感叹里,隐约知道一点幺叔的旧事的。

一天,我幼稚地问幺叔——乡下的生活比你过去要苦多了吧?幺叔缓缓咽下一口苦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人一辈子,原无所谓富贵贫贱,怎么样过,都是活法不同而已,但苦乐却是基本一样的。生老病死,人皆同苦。——他沉吟片刻,又指着面前的田畦溪流和远处的青山白云,继续说道——我在这些自然的世界里,快乐并没有减少。尽管我在你这样的年龄时,曾经享受过一些荣华富贵,但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却也别有滋味。人生在世,许多变故是不由自主的,但若时时随遇而安,都能做到知足常乐啊。

我当时也许并不足以理解他所感悟的真谛,但那一刻的画面却深深地植根于我的心中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见远村的炊烟渐起,又袅袅散入暮霭之中,一如人世的一切功名利禄,都这样转瞬云烟。归鸦背日,倦鸟投林,一头耕罢的老牛,旁若无人地在田埂上啃吃野草——多么简单的生存啊,在向晚的风中,竹叶飘潇于地,浑如一幅随心所欲的书法,在记录着那些亘古不变的道理。

在我沉浸在他的高尚趣味而混沌欲开之时,他忽然又苦笑回头对我说——当然,你还小,还不必要在意我说的这些。我这是一种甘居平庸的活法,你还是要做个有理想的人,还是要争取出类拔萃。

但是,他已经为我隐约打开了人生的另一门径,似乎再也难以合拢了。若干年过去之后,我才明白,正是这一次无意中的讨论,使我从此根深蒂固地染上了一种莫名的颓废情绪;在面对一些事功的选择时,总是抱持着一些古旧的态度,因而也总是显得与世相违。

回头我必须要说说他三哥的故事——一个太戏剧化的家庭,一个世纪中国的悲欢缩影。

他的三哥早在燕京大学的时候,就离奇地叛逆了他们的家世,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1949年国民党败退即将撤往台湾之际,三哥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的一个上校,他唯一的单线上级命令他随军前往台湾,作为解放军的特工计划长期潜伏,配合攻打台湾。

尽管一个特殊组织有它极为严格的纪律,但是任何个人都会在剧变的历史面前考虑自身前途和命运。我们永远无法确知三哥在临上船的那一刻究竟是怎样考虑的了,也许是担心一去难返,也许是害怕身份暴露,也许是想享受打下江山的胜绩,总之,他在那一刻,竟然自作主张地选择了退却。但是他在战乱中无法联系上他的上级,只好自顾自地脱下军服,私自开溜跑回了利川。他也许只想等待天下底定后,再出来找到组织。

但是,历史真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他很快被解放利川的解放军当做国民党的逃亡军官抓获,相传要判处死刑。这个高才生在临刑之际,坦露了自己的秘密身份,并要求政府去寻找他的上级某某证实。好在那时此类现象很多,利川政府还是慎重地通过中央找到了那位仍然领导隐秘战线的上级,那个上级一听三哥违令没去台湾,不禁大怒,总算还念旧日私情,通知地方刀下留人,但要作为自动退党人员处理。

可怜这个老地下党员,精通几国语言的高级特工,就被安置在利川县城的红星餐馆,开始了他烧锅炉的生涯。1977年恢复高考时,利川外语教师缺乏,民间才想起这个燕京大学的高才生,纷纷把他请来帮忙辅导孩子,而我也曾是他短暂的私淑弟子。

他到底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知道各种平反的消息,立马开始了他的秘密上诉。所幸他的老上级还劫后余生,在经历了各种“极左”运动折磨之后,也开始理解了他当年的选择。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侄儿——原重庆号的舰长牟秉钊——那时正好当上了台湾海军的总司令。大陆的统战工作开始恢复,国家终于想起了这个奇人,立刻来人把他安排到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