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末世运偏消幺叔的故事(第3/5页)

我们姊弟之所以喜欢去看幺叔,是因为他狭窄的家里,竟然还私藏了许多民国年间的电影画报和其他书籍。在我们饥渴的童年,听他对一群完全隔世的孩子,指着一些旧日明星,讲述一些匪夷所思的电影故事;仿佛一个白头宫女,在回忆天宝繁华——那就是我们开启童蒙的精神大餐了。

幺叔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温和男人,也许是那时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对所有的人事都谨小慎微。但是他的温和不是那种点头哈腰式的谦卑,他永远不卑不亢地微笑着面对他的一切厄运,既不对孩子们使气光火,更不会和那些客户吵架扯皮。乡人们修好了一件破烂的物什,总是愿给几文就是几文。现在想来,他是见过大钱和大世面的人,即便失路潦倒了,身上依旧秉承着一种贵气;哪怕铜驼荆棘,也无法磨去那些曾经的教养。

在那一刻,艺华哥亚华姐和我的大姐,都因家庭成分的问题而相继失学。

之后未久,为了备战备荒,所有还拥有城镇户口的“五类分子”家庭,要被驱赶下乡务农。在小镇还能凭借无师自通的手艺,勉强购买口粮养家的幺叔,又不得不面对新的厄运了。

幺叔一家究竟是何时搬迁,最终又落户于哪里,在那段纷乱的童年,我已经记忆模糊。之后大姐也远去平原农村了,我们两家似乎突然失去了联系。以后零星的记忆是,亚华姐嫁到了远方,艺华哥当了乡村漆匠,走乡串户为那些贫寒的新娘,描绘简朴的嫁妆家具。艺华哥偶尔上街,会来我家小坐,那时只有我和母亲在幺叔故居的一间木屋里生活。母亲问寒问暖之后,往往会给他们一点粮票布票,宽松时候会让他背一点大米回去。

再以后,我生病了,外婆从平原乡下回来照顾,两家的走动又似乎稍多起来。但记忆中似乎都是幺娘上街赶场,蹒跚地出售一点蔬菜,且总要留下一捆给我们送来。而外婆是一个极为感伤的老人,总要拉着幺娘的手唏嘘半晌,最后回赠一点物什。

但是幺叔似乎从来没有进过我家的屋,即使偶尔上街经过,也只在屋檐下驻足小立,和外婆寒暄一番便托故离去。许多年之后,我才依稀懂得,也许这是他童年时代曾经锦衣玉食的画堂高阁,如今人去楼空,他的自尊使他不愿再回眸这些蛛网燕泥了。

我是在我开始少年樵夫的短暂岁月里,真正开始认识幺叔的。

幺叔那时下放在一个叫着万家凉桥的小村,他似乎有意保持着和当地原住民一点距离,在凌乱的村舍外,搭建了一个土墙的简陋房屋。虽然白屋空堂,倒也依山傍水,泉清石秀,不失为一个乱世荒年的隐居所在。

文质儒雅的幺叔,始终保持着一点读书人的底色。在食不果腹的饥寒日子里,他竟然还能在可怜的一点自留地边上,种上一些兰菊芍药,房后还手植了一片竹林;使他的寒舍远远看去,要比那些周边的农家,多出许多秀色和清气。

那时我们这群野孩子的樵径,偶尔要经过他的房舍,我有时便取道小憩,成为幺叔一家的稀客。在正午的阳光下,幺叔把我引到修竹边乘凉,两张木椅,一杯清茶,即使面对的是我这样一个少年,他也仍旧保持着一种应有的礼数。他似乎还没遗忘他曾经教书的身份,在闲谈中也尽量吐露珠玑,暗含着一些处世为人的训诫。他指着竹林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子能使人高尚其志。我虽然常常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但许多潜移默化的熏陶,在今天的我看来,确实是我一生都在受用的。

幺叔有一把老式的二胡,龙头丝弦,音色古朴。有时我去,会远远地就听见那琴音在山谷里呜咽。他会一曲奏完,才抬眼和我平静地说——这是《听松》,或者说这是《空山鸟语》。偶尔听到一些如泣如诉的旋律,他老眼中溢出几丝苍茫,在我长大之后才熟知,原来是《良宵》、《江河水》等等。我不知道在幺叔的心中,埋存了多少更为苦涩的音符,有谁曾从他这个乡村农夫的弦索上,读出他的高尚教养和显赫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