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革命与爱情(第5/15页)

在当时,国军的顽强抵抗,并非真的相信可以挡住日军的铁蹄,只是血气所至,非要做殊死一搏而已。王冰松那时还不在组织,她的父母决定举家迁往四川,因此她的随行是无人干预的。她在临行之前找到大伯,委婉希望他能和他们同舟共济,溯江而上。她甚至自信地说——他们家包有船只,她会告诉她的父亲他们的关系,父母必会同意的。

然而大伯已经得到组织的指令,要他随省高一起迁往鄂西建始,几所中学将在深山中的三里坝小镇成立湖北联高。他必须在那里去建立组织,发展党员,继续开展工作。

在凛冽的秋江之涯,大伯无奈地凝望着王冰松的泪眸,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组织身份和使命——这是他不能违拗的使命,当然也是他的宿命了。“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老年的大伯依旧回到这个城市,他无数次要摆渡这条亘古的大江,当年他们如楚囚相拥,作新亭对泣的芦岸,早已变成时光的堤坝,所有的撕心裂肺都被割断在岁月那边,连那个楚楚深情的人儿,也走失在这个世界了。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他们当年的吻别,在今天的我看来,一定浸透了生离死别的况味。眼中泪心上血,必将在未来的余生淋漓润湿,永远难以洇干。他们身处乱世,命如飘萍,国家的兴亡犹未可知,儿女的聚散则多如云水的离合了。水逝云飞,鸿爪雪泥,浮生的悲欢不由自主,何处敢卜它年的归期和团圆?

此后他们还能相见吗?他们一直隐忍的狂欢,会在来日渺渺的悲情之中决绝地浮现吗?我在大伯的生年,未敢去残酷地逼问。但是,我只知道他为那夜的离别,等过了他的一生;只为当初那一声然诺,他终身未娶地熬干了他71年的生命。就像那个夜晚的最后分手一样,他在垂老的蓦然重逢之后,再次转身走向了永恒的长夜。

那么他们的青春生命中,就真的没有再见吗?不,他们在流亡的路上,曾经遭逢过,不然就不能构成他们奇特的命运,也无法构成这一个故事。那才是我真正要说的。

鄂西恩施是湖北省唯一的少数民族聚居地,现在叫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属于武陵山区的一部分。那里山河表里,幽深险峻,至今依旧算穷乡僻壤,放在当年,就更加出入艰难了。但是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入川的要道捷径;如果日军不能打通三峡险阻进犯渝州的话,则只可能经此陆路来窥视西南腹地。因此陈诚的第六战区司令部就陈重兵于此,湖北省政府也临时迁到了这里。

当年进入恩施,通常是溯江而上在巴东舍舟登岸,再翻越巫峡背后的崇山峻岭,由建始官道抵达。但对于万千流亡的湖北学生来说,自然只能沿着古老的驿道,从宜昌经长阳,再攀越巴东野三关的绵长峡山,才能到达湖北联中所在的三里坝。

三里坝是一个古风犹存的田园小镇,也是高官吴国桢(时为重庆市长)的故乡。这个几百户人家的地方突然涌来众多的精英学子,一时难免捉襟见肘。但是在当时抗日救亡的热情之下,淳朴的山胞们还是肩负起了养育这些国家未来人才的重任。校舍有限,大伯和他的同学们都被分配在周边的人家吃住;街边那条清澈的小河,又重新滋润着他们乱离流亡的生活。山清水秀,如处世外,但御侮抗暴的激情,还是在心底燃烧。

联高的师生也可谓人才济济,老师中有古典文学专家胡国瑞、音乐教育家马丝白。学生则有闻一多的侄儿闻黎智(20世纪80年代任武汉市委书记)、张良皋(华工著名建筑学教授)、张世英(北大著名哲学教授)等等。这些学生在日后,有的成了渣滓洞的烈士,但凡坚强活到80年代的,则多是遍布全国的高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