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千古文人侠客梦》

每读陈平原老师的论著,都深深折服于其渊博、机敏、透辟。王瑶先生所倡导的“新材料、新方法、新观点”在陈老师那里统一得几乎令人嫉妒。但连读两遍《千古文人侠客梦》后,不禁想到一个学术研究的方法问题。《千古文人侠客梦》的确写得潇洒纵横,但钦羡之余却分明难以否认,胸中有一种“隔”的感觉,似乎论著与研究对象“盈盈一水间,脉脉不相语”。那仿佛多少已经不是“我的武侠”,“我们的武俠”。论著看上去已经把研究对象剥得一丝不挂、剖得条分缕析,但合起来,却还原不成本来的武侠。如同光凭解剖图还原不成人体,光凭旅游图还原不成古都。这其间的差异在哪儿呢?我以为是:血肉。

当然,学术研究不该以能否“还原”为圭臬,严格地说,根本就“还原”不了。上文的所谓“还原”,是指研究成果与原始对象的同构程度。提到这一点,似乎又是一个“六经注我”与“我注六经”的纠缠不清的话题。但关键在于,《千古文人侠客梦》的作者对自己的研究风格是十分清醒的,而且还不乏自豪和推广之意。陈老师最反对“借学术发牢骚”,这种严谨的学者态度值得牢记。但“牢骚”与“情绪”、与“倾向性”、与“价值判断”等概念是不能画约等号的。所谓客观的研究态度一是不可能完全做到,也不可能有一个绝对标准;二是“在主观意志指导下的客观态度”还能不能算是客观,值得推敲。正像故意要做个“本色演员”却恰恰犯了“本色”的大忌。作者自称“好在这不是一种武侠小说鉴赏辞典,也不奢望挤入畅销书排行榜”,诸如此类的话语实际上也仍然是在做某种“姿态”,而且多少也具有作者曾一再表示不喜欢的“表演”性质。一句话,“在论著中保持相对严谨的学术思维”无疑是应该学习和追求的,但如果在面对研究对象的伊始甚至尚未面对之前,就先拉开了一种“客观”、“严谨”的架子这是否是值得广泛推崇的学术研究套路,我以为值得商榷。

雅斯贝尔斯在谈到对哲学的研读时讲过如下一段话:

应该以这种态度去从事阅读,即对作者的信任和对所研究主题的热爱。……唯有让自己完全被感动而进入主要的问题,然后再从其中心出来,才能开始有意义的批判。(8)

我觉得这段话用于文学研究也同样适合。陈老师竭力保持“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客观立场,比之“借学术发牢骚”当然是境界超迈,难能可贵,但实际上还是“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学术研究最后离不开“环”,问题是要不要经过一个“无环无我,环我两忘”的阶段。说得直白一点,学者要不要先做一个普通的读者,美食家要不要先做一个普通的餐客。《千古文人侠客梦》的作者坦然承认“尽管读了数量颇为可观的武侠小说……可从来不曾当真……这种过于清醒的阅读态度,使得我很难达到一般武侠迷那种如痴如醉的境界,反而掩卷回味,常有哭笑不得的感觉……集中阅读,更可能令人厌烦”。作者的阅读过程既没有普通读者的“情感投入”阶段,也不是胡塞尔所提倡的搁置一切先入之见的“纯阅读”,而是从一开始就“来者不善”,带了全套的科学理性工具和丰厚的学识积累,望闻问切,准备大动手术。我以为这就是该书令人有所缺憾的症结所在。

作者一再强调武侠小说属于通俗艺术,一再强调其娱乐性、其阅读快感,可是作者自己恰恰一开始就没有“俗”没有“快”。作为一部小说类型研究专著,《千古文人侠客梦》的作者精辟地指出:“小说类型研究最明显的功绩,正是帮助说明了什么是真正的艺术独创性”,“研究某一小说类型的成规惯例,比单凭印象给某位作家或某部作品定位重要得多。”作者成功地概括出了武侠小说的四大基本叙事语法,并在开掘进程中兼及了“内容”及“形式”各层面。然而在具体的评析上,却的确又忽略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下面不揣冒昧,略作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