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4/28页)

“不,我不是党员。但只要你有朋友是共产党员,只要你对他们心怀恻隐,不管你是不是党员,他们照样会把你抓起来。”

“现在美国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据说这就是你决定回国的原因?他们的做法跟纳粹没什么区别,都是想彻底消灭共产党。”

亚力克斯显得很平静,“但他们并没有把共产党员送进集中营。在美国,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并不违法。”

“但我认为……”

“他们要求你揭发其他党员。如果你拒绝合作,那你就违法了——这就是他们抓住你把柄的办法。”

“嗯,然后就有理由把你关进监狱了。”马丁顺着亚力克斯的话说下去。

“有时是的。”亚力克斯语焉不详,含混过去。

或者,会被驱逐出境。他们试图利用他所持的荷兰护照来对付他。“请允许我提醒你,在这个国家你只是个客人。”那个粗脖子的国会议员对他如是说。可能这位议员认为,对于亚力克斯来说,驱逐出境比关进监狱更具有威慑性。亚力克斯顺势反抗,最终因所持的不是美国绿卡而是荷兰护照被驱逐出境,也因此得以成功逃离美国。

“所以你决定回德国,回家。”

“嗯,是的,回家。”亚力克斯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

车外的景致开始有些变化,终于能看到一些城市建筑了。参差不齐的破败街道如墓地般死寂,考虑到他们行车的方向,也许他们已经到达柏林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了。亚力克斯试图在脑海中定位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法兰克福大街吗?他努力尝试寻找一些他曾经熟悉的地标,但他目之所及,就只有被轰炸得面目全非的建筑和堆积成山的瓦砾。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四年前的柏林,那时妇女们徒手清理街边的碎石堆,把灰浆从仍可利用的石块上敲碎扔掉,再用桶装好石块运回家。可如今,四年的时光过去了,柏林的街道依旧是满目疮痍。有几面墙孤零零地立在倒塌的废墟中,上面布满了弹坑。风呜呜地从满地残骸间呼啸而过,如泣如诉。亚力克斯仿佛还能闻到树木着火的焦煳味和水泥破裂的酸柠檬味。战争的硝烟似乎仍在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消散。

“你还有家人在德国吗?”马丁问道。

“没有。他们等了太久了。”亚力克斯的视线终于从窗外转了回来,看向马丁,“我父亲获颁过铁十字勋章他觉得这个勋章可以保住他的命。”

可这真的是他内心深处真真切切的想法吗?抑或只是他的自我安慰,只因心照不宣的未来太过令人绝望?将亚力克斯一个人送出集中营就已经令他父亲心力交瘁。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大到可以让弗里兹家族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吗?还是不止?

“你应该好好感谢弗里兹。”他父亲就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亚力克斯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他父亲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因为结交了共产党员才被关进来的。你那个叫恩格尔的朋友总是惹麻烦。他以为他是谁?卡尔·李卜克内西吗?越是这样动荡混乱的时候,就越要安分点。”说着,他拍了拍亚力克斯的肩膀,“你以后一定还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是德国……总之,这一切总有结束的那一天,那时你就可以回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纳粹也一样。你就放心地走吧,不用担心你母亲。”

然而,他的父母还是没等到纳粹终结的那一天。他们已化为灰烬,长眠在波兰的某一块土地上。

马丁指着前方对亚力克斯说:“那是亚历山大广场。”

冗长的午宴和颠簸的道路让他们的回程变得异常漫长。天色已晚,街边零星几盏路灯在乱石堆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甚至车灯都要比它们明亮许多,那些小巷边道连路灯都没有,一片漆黑。亚力克斯把身子探向窗边,深深地凝望着外面的世界,奇妙地有些兴奋和悸动。柏林,他真的回来了。前方的宽敞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建筑,它被笼罩在一团黑暗迷雾中,外围搭着脚手架,墙体上满是难看的煤灰,圆屋顶也被钢架取而代之,纵使它昔日的雄伟瑰丽都已消失殆尽,但亚力克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霍亨索伦城堡。城堡对面的大教堂现今也只剩下一个焦黑的空壳。曾经闻名于世的菩提树下大街如今已全然不见菩提树的踪影,只剩烧焦的树桩。亚力克斯原以为,至少在柏林的市中心,他可以一窥德意志旧时的繁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柏林的市中心与他方才路过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一样,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废墟。街上几乎没有车辆行人,只有几辆军车在街上巡逻。现如今,这座城市就如西伯利亚那些偏远村庄般,死寂,荒凉。这就是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