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没有死亡,只有凋零(第4/6页)

草根百姓,弱势群体,难免经常要受到市容的骚扰。有一次我在现场,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工具车,开着高音喇叭,从街口一路走来,小商小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我看老侯怎么办。老侯不逃,说实话,他也没办法逃,人行道上,摆着个烤肉摊,还有一堆高高低低的桌凳。只见老侯,两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蹲在马路旁边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烤肉摊,他的高高低低的桌子凳子被抬上工具车。

我站在老侯旁边,冲城管们喊道:“这个人你不敢惹,他当过兵,是个二?!在部队上,连营长的碗都敢甩!”城管白了我一眼,冲老侯说:“侯老大,明天你到所里来,领回你的炉子,接受罚款!”

老侯听了这话,像放闷气一样“哼”了一声,然后冲我苦笑了一下。

通常我们在老侯烤肉摊前聚会的,还有一个战友,他是老樊,当年是白房子边防站的卫生员。老樊是西安人,当年插队,来到我老家的公社,后来接兵的来了,就糊里糊涂地跟着我们一起当了兵。因为在部队上是卫生员,所以回来就安排在了医院里当了医生。他是个老实本分人,平日话不多。我的母亲有心脏病,他就把医院里的氧气瓶,搬来放在我家里,给母亲用。他也已经退休了,被医院返聘回去。

正是在这个烤肉摊前,在战友的聚会中,我零零碎碎地听到那些农村战友们的消息。而最近几年,我听到的最多的消息是,战友们正在发起签名、请愿活动,要求民政部门给这些当年参加过中苏边界武装冲突的退伍老兵生活补助。而最近的一次,也是在这烤肉摊前,老段报告说,经过老兵们几年来的跑动、上访、闹事,终于现在得到了一个结果:从现在开始,民政部门将登记人数,给每个尚健在的农民户籍的白房子老兵,每个月补助一百块钱!

“是一百块钱吗?”

“是一百块,钱虽然不多,但是大家都会满意。觉得这起码是对老兵的一种尊重!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人家要不给你,你白看人家两眼。”

就在老段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一位小年轻的手机铃声,正在唱着朴树的《那些花儿》。因此这支歌就深刻地印到我脑子里了。

是的,那三百多个白房子老兵就这样在城里或乡里的某一个角落,慢慢老去,如草芥,如蝼蚁。无声无息,无香无臭。

其实,公允地讲来,他们和周围的普罗大众比起来,不见得差,当然也不见得好,庸常的生活,平凡的人生,如此而已。只是,当我从灰色大众芸芸众生中将他们提取出来,将他们就近描写时,才突然有了一种苍凉的感觉,一种隐隐的痛楚。

阅历会留下烙印。他们大约都会和我一样,关节炎发作时,会彻底彻夜地失眠、呻吟。大约在箱子的最底层,会压上一件旧军装,或旧军帽。会有一把蝇刷子,那棕毛是自己骑的那匹马的马尾上剪下来的,而把儿,是用戈壁滩上一棵野苹果树的树身做成的。他们通常在看到一匹旅游点上正在使役的马匹以后,眼前会突然一亮。他们的嘴边,会偶然蹦出几句草原谚语来,比如“不要和骑走马的打交道”,比如“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比如“骑兵的小命系在马肚带上”等等。

我们曾经常常相约,要重返白房子,但是说归说,他们都没有回去过,倒是我,常常回去。这原因是我有个会,接个什么电话,屁股一抬,飞机票一买,就走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我的腿长。而作为他们来说,好像把这重返的事看得很庄严,很沉重,不停地约,还要成立一个团,拖家带口,由这个的老婆担任团长,那个的老婆担任秘书长,集资、买票,联系住宿等等,这样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还没有成行。我对他们说,这是个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机票一买,直飞乌市,不用出机场,联运票直接到阿勒泰,四团的车来一接,直接到哈巴河县城,然后各个边防站再来接你们。电视剧开拍时,我将请战友一起去参加开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