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我把整个的自己慷慨地献给了文学

白房子,一个冬天的童话

1975年的冬天,是一个多雪的冬天。从十月份开始,阿勒泰草原一个礼拜吼一场大雪。雪将戈壁滩严严实实地封住,积雪最深的地方深达两米。巡逻时,一不小心,连人带马就栽到雪坑里去了。位于中苏边界那被牧人称为白房子,军用地图上称作额尔齐斯河北湾边防站的地方,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一个放晴的中午,前面有兵团“斯大林一百号”推土机开道,边防站来了一辆吉普军车。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军人。老军人个头不高,大约有一米六二左右,但是很雄壮,或者用陕西话说很“魁”。他两手总插在外衣口袋里,走起路来迈着标准军人方步。胸膛前挺,一步迈出七十五公分。他和我见过的别的老军人不同的地方是,上衣的上口袋别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老军人叫那狄,时任新疆军区北疆军区政治部主任。

他是老延安,大约是一九四六年到延安的,是满族人。大约做过总政文化部电影局局长。后来因受罗瑞卿案牵连调到新疆。这次他是到边防一线搞调研。那主任在边防站住下以后,原来的日程是两三天后就走,想不到,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因此那主任一行只好住下来,一住就是十五天。我从事文学,或者说,我将自己的一生,与这件被称为“文学”可诅咒的莫名其妙事情捆绑在一起,是因为那主任的这一次行程,或者说因为导致那主任滞留白房子的这一场大雪。

我是1972年12月14日在家乡临潼县何寨公社东高村穿上军装的。16号到西安火车站集中,一群三百多名关中平原上的农家子弟,被装在一列刚拉过马匹的铁闷子火车上,冒着珍宝岛和铁列克提的硝烟,开往中苏中蒙边界。这批陕西兵在乌鲁木齐改乘汽车时,被分为两拨,一拨前往中蒙边界,一拨前往中苏边界。我去的是中苏边界。那路途上所受的折磨,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害怕。我途中感冒了,使劲地呕吐,肠肠肚肚好像要吐出来了。一排三十六个人,都坐在一辆卡车上,坐成四排,屁股底下坐着背包。大家面对面坐着,穿着臃肿的皮大衣,脚下毡筒,膝盖与膝盖,严严实实地交错叠在一起。这时我要吐了,眼看就要喷到对面人的脸上去。这时我急中生智,从手上脱了皮手套下来,将它吐在手套里。秽物吐到手套里后,很快结成冰疙瘩。一天坐车下来,到了兵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手套放到火墙上去消冰。冰疙瘩消了,再将秽物倒出来,这手套明天还要继续往里吐。记得路过奎屯,在乌尔禾,在克拉玛依,在布尔津,几乎路途的每一个兵站里,我都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样来到中苏边界,在漆黑的大雪飘飘夜晚,顶着界河对面的照明弹、泄光弹、穿甲弹、信号弹的各种光亮来到白房子。那里大致位置是附近有个喀纳斯湖,大家都知道。那里是我们一连,叫白哈巴边防站,沿着边防线,下来是二连,扎木拉斯边防站,下来就是三连,我的边防站,下来是四连,克孜乌雍克边防站,下来是五连,阿赫吐拜克边防站。

那主任来到边防站时,我已经在这个充满凶险、与世隔绝的边防要塞,当兵快三年了。三年中我写了不少的诗,在纸片上写,在本子上写。大约一种罗曼蒂克的情绪突然钻入我脑子里,促使我写下这些东西。“额尔齐斯河滚滚流向北冰洋,岸边有一座中国边防军的营房”,就是我给边防站办的国庆节墙报上写的诗。那时国内有两家公开刊物,一家是上海的《朝霞》,一家是北京的《解放军文艺》。连队订有《解放军文艺》,只要能找到,我就去看。在这五年中,我只看过一本小说,是前苏联叫《多雪的冬天》的书,是我从开巡逻车的司机的驾驶室里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