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16页)

我在人行道下面的廉价部;透过嵌在混凝土中一面面绿色圆形玻璃窗,能看到和听到买东西的人匆匆走过,人影掠过这些镜头时,厚大衣扬起下摆,脚底走向不同方向,窗玻璃发出吱吱声,连他们身体的重量确实都能感觉到。这个地下售货部是为那些贫困阶层的顾客、难弄的单身妇女、想买和衣服相配的帽子、装饰品什么的女孩子以及要在同一天为三四个小女儿买鞋的女人设立的。货品都按尺码大小一堆堆放在桌子上,在人行道的蜂窝下面,纸盒子砌成一堵堵墙,试穿坐的凳子摆成一圈。

在这里当了几个星期学徒后,主管把我调到了地面层。起初,只是做助手,帮售货员们取取货,或者把纸盒放回货架。后来,我才成了鞋部的售货员,只是主管要我把头发剪得短一些。他是个整天发愁的人,他的胃不好。由于每天要刮两次脸,他的皮肤弄得很脆弱。有个星期六早上,开门营业前,他召集售货员训话,嘴角上竟渗出一点血来。他盼望自己尽可能严厉一点,可我认为,他的麻烦是他确实不是管理一家时髦商店的料。这儿布置得像个沙龙,墙上臂形托架上支着法国式火炬,还有拉拢的帷幔,中国式的家具,走上去毫无声息的东方地毯,这样的布置,使拐弯抹角处不致太突出,而且还能挡住外面的空气,即使是里沃利大街吹来的空气。那些帷幔壁挂使得你不得不悄声说话,注意礼仪。可是,里面和外面存在的差别很难调和;因为一走到像这样一座沙龙的门口,会使人感到极度的紧张,反而会产生抵触情绪,要让它平静下来是办不到的;更何况,要想强加克制,只会引起烦闷、颤抖,这种情况有可能会突然爆发成戈登[9]或宪章派[10]那样的流血暴乱,像焚烧一大堆鸡蛋箱似的胡乱开起火来。这种不可知的、脱缰野马般的过剩力量,正在芝加哥又冷又湿又暗的时日里四处打转,这力量是从硬要使它平静而不可能平静下来的东西中迸发出来的。

从经济收入来说,西蒙和我都可算是一等的了。他除了十五块周薪,还另有佣金,我的周薪是十三块半。因此,虽然失去了接受慈善机构救济的资格,我们也不在乎。妈的眼睛差不多已经瞎了,再也不能料理家务,西蒙雇了个叫莫莉·辛姆斯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长得精瘦,三十五岁左右,就睡在厨房里——原来乔治睡的那张旧帆布床上——我们回家晚的时候,她会对我们悄声说话或者大声嚷嚷。我们从来没有从前门出入的习惯,老奶奶在世时,不许我们走前门。

“她说的是你,讨人喜欢的小伙子。”西蒙说。

“胡说,她一直盯着看的是你。”

新年元旦那天,她没来上工。我忙着干这干那,还得做饭。西蒙也不在。他是去参加除夕晚会的,离家时穿了最好的衣服,圆顶硬礼帽、圆点丝巾、双色皮鞋上罩着鞋罩,还有猪皮手套。可是他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冒着纷飞大雪回家来。他全身肮脏邋遢,绷着脸,两眼通红,金黄色的短须处还有抓痕。这是我第一次得以好好瞧瞧他毫无节制胡来的本性。只见他从悄无声息的飞雪中吃力地爬上后门廊,在砖地上踹干净鞋子,又用扫把扫了扫,接着便露出一张满是条痕的脸,仿佛刚从荆棘丛中钻出来似的,再把圆顶硬帽放到椅子上,帽子已经有个大洞。幸好妈看不见他,不过她知道事情有点不妙,提高嗓门问话。

“唔,没事,妈。”我们对她说。

为了不让妈听懂,他用俚语告诉了我一个荒诞无稽的故事:他在韦尔街的高架火车月台上,遇上了一对醉鬼,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爱尔兰人,一个抓住他的衣领往下猛一拉,用衣服缠住他的双臂,另一个按着他的头,把他的脸直往栏杆上的铁丝网上撞,最后还把他推下阶梯。他这故事我压根儿就不信。它根本没有讲清这一天一夜他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