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7页)

“要是他们问起你‘你父亲在哪儿’,你就说,‘我不知道在哪儿,小姐。’不管她年岁多大,你都别忘了称她‘小姐’。要是她想知道你爸最后一次来信的地址,你就得对她说,最后一次是大约在两年前从纽约州布法罗市寄来一张汇票。慈善机关的事,一个字也别提。千万别提慈善机关,你听清了没有?千万别提。她要是问你房租多少,就说是十八块钱。她问你哪儿来的钱,就说你们家有房客。有几个?两个。好了,现在告诉我,房租多少?”

“十八块钱。”

“有几个房客?”

“两个。”

“他们付多少钱?”

“我该说多少呢?”

“每个每周八块钱。”

“八块。”

“要是每个月收入只有六十四块钱,那就没法去看私人医生了。上次我去看病,光眼药水就花了五块钱,还烫伤了我的眼睛。这副眼镜,”——她轻轻拍了拍眼镜盒子——“镜架花了十块钱,镜片得十五块。”

除了在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家从来不提我的父亲。我自己认为我还记得他的模样,西蒙对此却不以为然。他是对的,对这事我老爱凭空想像。

“他穿着一身制服,”我说,“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个军人。”

“别瞎说了。你根本就不知道。”

“也许是个水手吧。”

“瞎扯!他是在马什菲尔德市的霍尔兄弟洗衣店开车的。他干的就是那个。我是说过他以前是穿制服的。猴子看,猴子干,猴子听,猴子说。”我们的许多思想都得以猴子为标准。在我家餐具柜的土耳其台布上,有一尊蒙眼、掩耳、捂嘴,要我们不看邪、不说邪、不听邪的三位一体小圣灵。小神的好处是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们的名字乱用一气。“法院里要保持肃静,猴子要讲话啦。讲呀,猴子,讲呀!”“猴子和竹竿正在草地上玩……”可是,每当那个老太婆像个大喇嘛似的——我总觉得她有东方色彩——指着那三个蹲坐一起,嘴唇、鼻孔涂得血红的东西,以她的博识睿智和极度冷酷说:“没人要你们去爱整个世界,只要正直就行,正直。别说大话。你越爱人家,人家越来纠缠你。小孩子才讲爱,大人爱讲尊重。尊重比爱强。中间那猴子,代表的就是尊重。”这种时候猴子仍能发挥威力。令人敬畏,成为严厉的社会批评者。我们从未想到,老太太自己也会恶意地去冒犯那个双手捂嘴的不说邪的圣灵;可是,我们脑子里从来没有产生过批评她的念头,当她那伟大的原则之声在整个厨房里回响时,出现这种念头的可能就更小了。

她常常利用可怜的乔治来教训我们。乔治经常会去吻那条狗。它以前曾是老太太的恶奴,现在是个呵欠不停、爱瞌睡的怪物。由于多年忠心耿耿但未必讨人喜欢的忙碌,成了个特殊的尊重对象。不过乔治爱它——他也爱老奶奶。他吻她的衣袖、她的膝盖,双手捧住她的膝盖或一只手臂,下唇向前噘着,那么纯真、笨拙,那么亲切、轻柔,那么勤奋起劲;他那细瘦的腰背低弓着,宽大的外套鼓得像只口袋,泛白的头发既密又硬,犹如一颗带芒刺的果实或一盘剜去子的向日葵。老太太任凭他又吻又抱的,一边对他说:“嘿,你这孩子,聪明的小伙子。我的侍从,我的骑士,你喜欢我这个老奶奶么?真是个乖孩子。你懂得谁疼你、谁给你吃鸡肫和鸡脖子,是不是?是谁?谁给你做的面条?对,面条滑溜溜的,叉子叉不住,用手指也难拾起。你见过小鸟怎样拉扯小虫么?小虫硬要躲进地里,不肯出来。行啦,行啦,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她猛地用干瘦的手把乔治的手推开,接着就滔滔不绝地教训起西蒙和我来。她永远记得,向我们讲解做人处世之道是她的责任。她又对那种信任他人、对人仁慈、心地纯朴的人数落了一番,认为包围着他们的全是生性狡诈、凶恶暴戾的家伙,这是个鸟虫相斗、生死竞争的自然界,是个毫无感情、危机四伏的人世间。乔治就是个例证,但最重要的例子不是乔治,而是我妈;她头脑简单,出于爱心而甘愿做牛做马,结果还是遭到遗弃,只身带着三个孩子。劳希奶奶的真正用意所在是,眼下,在她的晚年,她还要凭自己的才华领导另一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