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八(第4/7页)

“妮,咱再说点儿别的。”

曹青娥:

“说点儿别的就说点儿别的。”

或曹青娥:“娘,咱再说点儿别的。”

老曹老婆:“说点儿别的就说点儿别的。”

住够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从襄垣县温家庄回沁源县牛家庄,两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饭,吃饭,拿上干粮,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镇上坐长途汽车。两人路上边走边说,或走一阵,干脆坐在路边说一阵;走一阵,又坐在路边说一阵。走着说着,到了镇上汽车站,已是中午。两人吃过干粮,又坐在汽车站槐树下说。来了一班车,曹青娥不上;又来了一班车,曹青娥还不上。这时老曹老婆说:

“当初把你嫁到襄垣县觉得远,现在幸亏远。”

曹青娥:“为啥?”

老曹老婆:“因为远,我才能送你。”

又说:“知道见你不容易,才想起这么多话。”

直到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要发车了,曹青娥才上了车。从车上往下看,空空荡荡的汽车站里,就剩下娘一个人,拄着拐杖,嘴在张着,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泪。

老曹老婆临死前一个月,腿开始浮肿,一个月下不了床。曹青娥从沁源县牛家庄到襄垣县温家庄,陪娘住了一个月。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边,两人一个月说的话,顶人一辈子说的话。娘临死前一天,两人还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昏迷过去,曹青娥喊:

“娘,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老曹老婆又醒过来,两人再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又昏迷过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来,对曹青娥说:

“妮,下次我再走的时候,就别再喊我了。娘一个月走不动道,身子是太沉了。刚才到了梦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个河边,腿突然就轻了。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洗脸了,蹲这河边洗把脸吧。刚要洗脸,听到你喊我,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又躺在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没话跟你说,实在是受不了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时候,曹青娥就没有再喊娘。

百慧说完曹青娥给她讲的这段事,并不解其意,看牛爱国。牛爱国一开始也不解其意,看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爱国不解,又摇头急了,脸涨得通红,手哆嗦着拍拍病床,指指门外。牛爱国突然明白了,说:“妈,咱不住院了,咱现在就回家。”

曹青娥终于点点头,但又急出一身汗。牛爱国这时觉得他跟妈之间,没有妈跟她妈之间心近。比牛爱国与他妈心更远的,是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他们下午来到医院病房,一听说让曹青娥出院回牛家庄,三人都急了。牛爱江指着牛爱国:

“妈有病,你不让治,你还是人吗?”

牛爱香对曹青娥说:

“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心疼我们了。”

牛爱河指着牛爱国:“不能听妈的,也不能听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一时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释,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里拐弯的道理,一时无法说清楚。他如何从妈不单是心疼他们,而是对他们的失望和无奈说起,又说到妈给百慧讲的故事,百慧又给他讲的故事,这些来龙去脉呢?曹青娥会说话的时候,她有话不跟他们说,跟牛爱国说;后来也不跟牛爱国说,跟百慧说;想来也是觉得跟他们说也白说,或不想说;现在牛爱国觉得自己说也白说,也不想说,就说:

“妈都不会说话了,咱就听她一回吧。”

又说:“有啥事,我担着。”

又说:“大不了是个死,算我杀了她,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