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八(第2/7页)

“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忧愁了。”

如是过去,牛爱国觉得饭馆老板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说错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忧愁还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忧愁了。三人叫的饭是羊肉汤和烧饼,牛爱江、牛爱香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牛爱国从沧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来没顾上正经吃饭,现在吃起沁源饭,竟觉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将五个烧饼吃完,又将一海碗羊肉汤喝光了。吃得满身大汗。这时想起来,妈曹青娥昏迷在床,一个月吃不下饭,他竟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五个烧饼,喝了一海碗羊肉汤,不禁捧着空碗,掉下泪来。饭馆的胖老头来收碗,又安慰牛爱国:

“啥事总有个了。看长点儿,心就宽了。”

牛爱国又觉得他说错了。啥事看近点儿,事情倒能想开;看得长,心就更宽不了了。他没理会胖老头,没头没脑地对牛爱江和牛爱香说:

“妈其实不傻,妈做得是对的。”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说愣了,也把饭馆的胖老头说愣了。

这天傍晚,曹青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醒来后看看四周,便想说话。但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这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国、牛爱香、牛爱河围拢上来,曹青娥的嘴还在空张,兄妹四人从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说什么。曹青娥有些发急,脸涨得通红,又用手画了一个方块,接着指头在空中画;众人还是不解。牛爱香突然想起什么,拿过来一张纸,一杆笔,曹青娥点点头。牛爱香用一本杂志垫着纸,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回家

大家面面相觑。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为她烧昏了,牛爱国:

“妈,没事,大夫说了,能看好。”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牛爱江:

“是不是心疼钱呀?有我们四个呢。”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香:

“是不是心疼我们四个呀?我们四个轮着值班,累不着。”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河干脆说:

“你没病时,啥事都得听你的;现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着你。”

曹青娥知道这理讲不清了,脸歪向墙,不说话了,接着又昏迷过去。夜里牛爱国一个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爱国也是从沧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头睡着了。这时觉得自己不在医院病房,妈曹青娥也没生病,时光也不是现在,是十几年前,自己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那时他才十八九岁,在世上还没有这么多牵挂,脸蛋红扑扑的,没有皱纹。夜里正在睡觉,军号响了,全连紧急集合。一开始是全连集合,接着是全营集合,接着是全团集合,接着是全师集合,接着是全军集合。一个军好几万人,集结到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开始次第走方阵。士兵们全副武装,端着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踢着整齐的正步,“嚓”、“嚓”、“嚓”、“嚓”,嘴里喊着口令,抑扬顿挫地往前走。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前看一条线,后看一条线,左看一条线,右看一条线。太阳出来了,映在刺刀上,枪刺射出的光芒,也横竖成线。队伍踢踏出的烟尘,遮蔽了半边天。也不知这正步走给谁看。只是觉得,这么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枪在手,齐心协力往前走,看谁拦得住?战友杜青海,就走在牛爱国的身边。牛爱国还感到奇怪,他们本不在一个连队,怎么走到一起来了?他看着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着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这时发现自己仍在医院病房。牛爱国不禁一阵感慨,短短十几年过去,自己人已经老了;人没老,心却老了。病房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风了,窗户没有关严,电灯泡在屋里随风摇晃。接着发现妈曹青娥从昏睡中又醒了过来,正在用手掐牛爱国的胳膊。原来刚才梦中不是刺刀刺着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爱国兄妹四人小的时候,曹青娥爱发火,发火时不打他们,掐他们,掐到哪里算哪里。牛爱国以为曹青娥身体疼,用掐他来解疼;又发现曹青娥嘴在张,似要说话。牛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