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六(第4/8页)

“拢这一片鱼摊,说起来是凭个力气,其实是凭个赖呗。”

牛爱国听完,也叹息一声。李克智:

“现在我不传闲话了。”

牛爱国一笑。两人又说起小学时班上许多同学。冯文修、马明起、李顺、杨永祥、宫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过去,都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叫王家成的已经死了,一个叫胡双利的疯了。李克智: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爱国:

“当年教咱语文的魏老师,教咱地理的焦老师,前年也前后脚去了。”

李克智:

“焦老师个头矮,长个马脸,我一见他,就学马叫。一次他把我挤到墙角,差点儿把我的耳朵拧下来。”

两人又感慨一番。说完这些同学老师,李克智点着牛爱国:

“能看出来,你有心事。”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看你眉心那条沟,一想事有多深。”

牛爱国见李克智刚才对自己说了心腹话,也是酒到半酣,也将自己的忧愁,主要是与庞丽娜的关系,与李克智说了。两人刚结婚时还说得着,后来越来越说不着;接着出了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传言;本想离婚,又有些犹豫,便跑到河北平山县与战友杜青海商量;两人共同商量出,牛爱国说不起离婚的话;回来只好跟庞丽娜没话找话,只好给庞丽娜说好话;好话也不是好说的,只好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她喜欢吃鱼,给她做鱼;所以今天在临汾买鱼。李克智听了,却拍着桌子说:

“你的战友杜青海,给你出的是馊主意。”

牛爱国:

“我也觉得有劲使不上。”

李克智:

“你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也是错的。”

牛爱国:

“此话怎讲?”

李克智:

“既然你连话都说不起了,你还怕她甚?”

牛爱国:

“正因为说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

“错了。正因为说不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从今儿起,不是她不理你,该你不理她。”

牛爱国:

“她要离婚咋办?”

李克智:

“拖着她,就是不离,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个卖鱼的李克智,一下将牛爱国说醒了。与庞丽娜过了这些年,原来关系是颠倒的。原来世上还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着他的肩:

“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后再有想不明白的事,过来找我。”

牛爱国点头。吃过饭,已是半下午;牛爱国又想到鱼市买鱼,被李克智拦下了。李克智:

“刚才给你说的,你又忘了?就不给她做鱼。”

又说:

“如果想要鱼,在临汾还用买?”

牛爱国笑着摇了摇头,只好不买鱼,开着车回了沁源县。出城走了百十里,刚上山路,天就黑了。牛爱国这时再想李克智的话,觉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对付庞丽娜的办法,像李克智对付鱼和鱼市一样,看起来很强硬,其实还是一个“赖”字。世上赖鱼行,赖人如何会长久?说起来也不是怕庞丽娜,还是怕离开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离开她,连她也没有了;或者,连怕都没有了;与她说不上话,离开她,连话和说也没有了。怕的原来是这个。一切不在庞丽娜,全在自己。牛爱国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办法是赖,不用他的办法,眼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说起来是供着她,其实也是个“赖”字。甚至比李克智还赖。李克智是小赖,自己是大赖。卡车在吕梁山上盘旋,车的大灯照着两边的山峦,忽高忽低,牛爱国不禁流下了泪。车行到沁源县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爱国又到沁源鱼市上买了两条胖头鱼,回家对庞丽娜说,这鱼是从临汾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