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记 三(第4/7页)

“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

“上党。”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

“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高兴:

“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

“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

“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儿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脱给你得了。”

老汤摇头:

“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

“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

“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

“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让你顿顿见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身,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党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儿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身一人,动身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管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管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地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憷;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管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

“叔,快点儿!”

一年下来,老曹才习惯这快。小温又撺掇周家庄“桃花村”酒坊的经理小周,也买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小周他爹,就是过去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现在小温看老曹出门打扮,背着干粮,便问:

“叔,哪里去?”

老曹:

“经理,去沁源县听戏。”

接着将听戏的事,一五一十对小温说了。又说:

“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小温问:

“啥戏?”

老曹:

“上党梆子。”

小温却说: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这几天正闷得慌。”

又说:

“不为听戏,为路上散散心。”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皮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就进了沁源县界。路过集市时,小温让老曹停车,买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买了两坛子酒;没买“桃花村”的,买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还是比周家庄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头还没落,就到了牛家庄。“温记醋坊”的经理跟老曹一起来听戏,既给老曹长了面子,也给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长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嚓”地一声放气,停在了老韩家门前,接着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韩大喜。因老曹小温提前一天到,老韩有些措手不及,但赶紧洒扫庭院,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搭上铺,铺上新铺盖,让小温住。晚上,村里张罗事的牛老道听说襄垣县“温记醋坊”的经理来了,也过来看望。因平日也吃“温记”醋,见面施礼后,先夸温家的醋。小温忙站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