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九(第4/8页)

“掌柜的,也就烧个火,他是个老实孩子。”

老蒋又盯小宋看,接着低头想;想了半天,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老顾把杨百顺留下。

但杨百顺留下之后,管家老顾并没让杨百顺烧火,而是把过去挑水的老艾调过去烧火,让杨百顺顶老艾挑水的位置。杨百顺也就改为挑水。在染坊,挑水不算个手艺,但杨百顺想,烧火也不算手艺,初来乍到,能挑上水就不错了。担挑了十天水,杨百顺才知道挑水的厉害。因这个挑水不是伙房的挑水,而是染坊的挑水。老蒋家有八口大染锅,相应就有八个砖砌的大水池,因布、线染过要漂,漂过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干。八个池子皆两丈见方,漂布的水三天一换,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大池子轮流倒腾,每天需六百多挑水。水井倒也不远,就在院外槐树下,但将六百多挑水用辘轳从深井里摇出来,再挑过去,就需些气力和时辰。杨百顺每天鸡叫起床,夜里三星出来收工;但三天有两天,池子里的水还是倒换不及。这时就觉得挑水不如烧火。这时才知道管家老顾的厉害,收是收了他,但要给他个下马威。漂布的水换不及,会使整个染坊窝工。还没等管家老顾说他,掌柜老蒋就急了。掌柜老蒋急起来倒不骂人,也不打人,而是看到哪个池子里的水颜色深了,就盯着哪个池子看;然后把杨百顺叫过来,又盯着杨百顺看。杨百顺自上了工,老蒋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遇到事情就是个看。看后也不说话,低下头自个儿想。一个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骂还叫人心里发毛。杨百顺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摇水。这时想起过去跟师傅老曾的杀猪时光,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现在挑水比,还是轻闲许多。有时师徒两人走着走着,还在大柳树下歇脚,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还要跑三十里;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但一个月过去,杨百顺挑水就上了路。上路不是说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池子,换水也有学问。三个颜色浅的池子,橙、黄、蓝,水要三天一换,不能偷懒;其余五个颜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换也显不出来。过去八个池子皆三天一换,故忙不过来,耽误了橙、黄、蓝三个池子;现在摸着了门道,换起水来就游刃有余。老蒋看着池子也不想了,杨百顺也比以前轻松许多。

转眼冬去春来。在蒋家待得时间长了,杨百顺对染坊十几个人全熟了。不熟觉得染坊就是个染坊,熟了之后才知道,一个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还有许多事情。十三个伙计,分五个来路:五个是延津人,三个是开封人,两个是山东人,一个内蒙古人,还有两个南方浙江人,是过去老蒋贩茶时认识的。十三个人在一起,又来路不同,相互之间有说得着的,有说不着的;以说得着说不着论,分六个团伙。杨百顺一开始认为同一个来路的会是一伙,但时间长了发现,同来的往往有隔阂,过去相互不认识的,处着处着倒能成为朋友。如杨百顺的同学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几个延津人合不来,和一个内蒙古人搅在一起。内蒙古人叫塔拉思汗,是个大胖子,右耳朵上扎了个耳朵眼,吊着一小盏琉璃灯笼,人叫他“老塔”。这个老塔心眼倒不坏,但欺生。杨百顺刚来时,挑水不入路,掌柜老蒋也就是个看和想,他却用眼睛剜杨百顺,嘴里还用蒙语嘟囔着什么。杨百顺虽然听不懂蒙语,但知道不是好话。杨百顺与他合不来,久而久之,捎带和同学小宋的关系也疏远了。还有,管家老顾对掌柜老蒋也不是真心。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虽然年龄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辈分,老顾是老蒋的远房姨父。但老蒋在老顾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老顾又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时,伙计们浪费染料,浪费劈柴,偷吃东西,或偷奸耍滑,老顾皆不管。该管的他不管,不该管的,如伙计们之间传闲话,他又喜欢掺和。别人传闲话也就是个闲话,他在传话的过程中,爱把一件事说成八件事。大家表面上把他当做管家,背地里无一个人不恨他。看着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饭,其实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柜老蒋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五十多岁,小老婆二十多岁。杨百顺听小宋说,大伙计顺利,那个山东人,麻秆腿,自称武二郎者,跟二十多岁的小师母还有一腿。这哪里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门庆。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柜老蒋不知道。杨百顺听后,既替老蒋着急,又有些不解:老蒋天天在那里想事,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又听说老蒋年轻时爱说话,五十岁突然不爱说话,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这些年杨百顺经历过许多事,知道每个事中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老蒋不爱说话,原委又藏在哪一层哪一道弯呢?一个染坊,千头万绪,让杨百顺替蒋家和老蒋想得脑仁疼。过去跟老曾杀猪,加上师娘,共三个人,杨百顺已觉得关系复杂;换了个染坊,本想清静,谁知更不得清静。但正是因为经过许多事,杨百顺长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虽然人多事杂,杨百顺牢记一条,跟哪一个人都不远不近,包括同学小宋,也无来时说的“做伴”和亲密。杨百顺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将来能学上染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