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九(第3/8页)

“染布就染布吧,换生不如守熟。”

杨百顺就对小宋有些羡慕,干一件事,能在一个地方待牢。小宋问起杨百顺,杨百顺长叹一声,从“延津新学”讲起,到跟老曾学杀猪,到哥哥结婚,到如今投靠无门,欲渡黄河去开封谋个差事;两年来倒换了几个窝,一次也没守熟,没守熟并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总出岔子;如今开封又不熟,心里没底。枝枝叶叶,来龙去脉,给小宋讲了。不讲还好些,一讲又心烦起来。小宋到底是同学,听完杨百顺的话,拍了一下手:

“巧了,掌柜家染坊正缺一个烧火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杨百顺心中一喜:

“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提得上愿意不愿意?能在近边烧火,总比去脸生面不熟的开封强。”

小宋:

“这你就说对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又说:

“那我明天跟老顾说说,看他要不要你。”

杨百顺:

“我看老顾脸沉,怕是不好通融。”

又说:

“能去最好,你也有个伴。”

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又说:

“我不是说你得有伴,是我需要跟一个人。这两年混下来,我觉得我一个人混不成。”

小宋倒安慰他:

“还有几十年呢,也不能这么说。”

第二天早起,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小宋果真给管家老顾说了杨百顺这个人,这两年的风风雨雨,眼下投国无门,求老顾收下他,让他烧火。老顾听后,别的没说啥,只是说:

“他两年换了不少地方,到哪儿都跟人闹别扭,怕不是个老实人吧?”

又说: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咱家掌柜的你也知道,不怕人笨,就怕人不老实;到时候他闯了祸,我可吃罪不起。”

但等老顾走出饭铺,发现昨天堆在饭铺外棚子里的几十包布匹和纺线,已被杨百顺一个人一包一包扛到了渡口。原来他们睡觉时,杨百顺五更就起床了,替他们扛包。经过两年的风风雨雨,杨百顺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一包布匹和纺线,足有百十斤重。摆渡的老叶这时也撑船过来了,杨百顺又将一包一包的货,撅着屁股往船上扛。雪地里,扛出一身汗,哈气从头上冒出来,周身像蒸笼一样。小宋指着远处的杨百顺对老顾说:

“看。”

老顾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看啥?他不扛包,说明他老实;他一扛包,证明我没看错,这孩子有心眼,我不敢要。”

待走到船边,杨百顺已将货扛完。半截棉袄都被汗打湿了。老顾三人上船,如果这时杨百顺跟老顾搭讪,杨百顺的大包就白扛了;但杨百顺见到老顾之后,并无表功的意思,看老顾没收留他的意思,也没说啥,本来可以跟他们同乘一条船,到黄河对面,现在也不乘了,跳下船,向小宋招手。他这一跳船,一招手,老顾心动了,觉得他是个憨厚孩子,便向他招手:

“小子,上来吧,去染坊让俺家掌柜看一看。他收你,是你的福气;不收你,你也埋怨不着我。”

杨百顺又跳上船,几个人渡过黄河,一同去了蒋家庄。

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叫“鸿源泰”,支着八口大染锅,皆一丈见圆,日夜用劈柴烧着。锅里的颜色分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种。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黑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就成了皂布或黑线;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其他染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成了红布、橙布、黄布、绿布、青布、蓝布或紫布,红线、橙线、黄线、绿线、青线、蓝线或紫线。延津方圆百里,就两个染坊,蒋家庄老蒋家是其中之一。一个染坊,雇了十来个伙计。老蒋五十多岁,早年是个茶商,来往于延津和江浙一带;碰到合适的茬口,也去其他省份卖茶。后来年纪大了,跑不动了,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染坊。老蒋干瘦,长个鹰钩鼻子;年轻时贩茶爱说话,从延津到江浙的茶商,都知道有个爱说话的鹰钩鼻老蒋。但老蒋过了五十岁之后,突然不爱说话了;但说话像抽烟一样,不是说戒就戒的,十个有八个做不到,但老蒋说戒就戒,而且戒得有些大发,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遇事爱想,一下又让人不习惯。譬如在染坊,一句平常话,他得想半天;虽然想了半天,放到嘴里说出来,还是一句平常话。别人认为是平常话,但老蒋经过了想,认为这话就不平常了;如果你还按平常话去办,老蒋就急了。杨百顺到蒋家之后,老蒋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想。小宋在旁边帮杨百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