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四(第4/5页)

“还聊啥?累了。”

但看到老杨给他家做了一天豆腐,头上的汗积成了白碱,只好和老杨坐在院里槐树下,听老杨在那里瞎扯。老杨东一葫芦西一瓢地说了一大片,老马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怎么就说起县上小韩办新学的事,老杨说着说着自己急了:

“啥学?上个学还要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好像小韩坐在对面逼他。这话题老马也不感兴趣,但老马觉着如果不在一个话头上截住老杨,老杨就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扯下去;而截住他的最好办法,便是在一个话头上,横着给老杨一闷棍,老杨一时磨不过弯来,就会回到家自己琢磨,老马也就脱身了。于是截住老杨的话头:

“你这话说得不对。”

老杨吃了一惊:

“哪里不对?”

老马:

“我娃是年龄大了,如果你娃是我娃,我就送他进新学。进了新学,不就等于进了县政府?”

老杨:

“说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进县政府,就是为了让他们跟我在家做豆腐。”

老马点着老杨:

“不是我说你,长着一对老鼠眼,看啥事,只能看一寸长。我且问你,过去的县令老胡知道不?”

老杨:

“不就是那个木匠吗?断案断得七零八落。”

老马:

“我不说断案,我说木匠。现在老胡不当县令了,专打家具,打一件卖一件。同样一张条几,别人卖五十,他卖七十;上回打了一张八仙桌,‘丰茂源’的掌柜老李,花一百二的高价买走了,为啥?”

老杨愣了愣:

“他木匠活做得好?”

老马:

“一个二半糙子,活能做好吗?是因为他过去当过县令。”

又说:

“世上的木匠千千万,但当过县令的木匠,也就老胡一个人。”

又说:

“一张八仙桌没啥,八仙桌加上县令,它就出奇了。”

又说:

“老李在家里摆的不是八仙桌,是县令。”

又说:

“老杨家有一人在县政府,不耽误老杨家做豆腐;等老杨家的人从县政府出来,再回头做豆腐,老杨家的豆腐,不就成老胡的八仙桌了?”

一席话说得老杨恍然大悟。赶大车的老马,眼圈子果然比他大。本来老马也就是随便说说,好止住老杨的话头,但老杨从老马那里讨主意讨惯了,也就当了真。于是,不是为了新学,也不是为了科员,还是为了豆腐,老杨又要把儿子送进小韩的“延津新学”。但因为上新学要交学费,老杨又决定杨百顺和杨百利两人之中,只选送一个。有一个人将来到县政府混一圈,家里的豆腐就不是豆腐了。如果没有县政府在前边晃着,杨百顺和杨百利谁也不愿去上“延津新学”,如同又进了一趟老汪的私塾,还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如今有县政府的科员在前边晃着,虽然还不知道最后能否被小韩挑中,但万一被挑中,成了县政府的人,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比这更重要的是,从此也就出门在外,脱离豆腐和他爹了。为脱离豆腐和他爹,杨百顺本想投奔喊丧的罗长礼,杨百利想投奔算命的瞎老贾,现在两条路均被堵死了,退而求其次,去县政府也算一条出路。去了县政府,也就彻底摆脱了他爹和豆腐。老杨送孩子去“延津新学”是为了豆腐,杨百顺、杨百利上“延津新学”也是为了豆腐。哥俩儿在私塾相互赶着与老汪捣蛋,现在却争着要上“延津新学”。但谁能去“延津新学”,还得老杨说了算。哥俩儿自生下来头一回,开始相互赶着讨好老杨。老杨做豆腐不爱吃豆腐,爱吃一个不花钱的东西,老鸹蛋。杨百顺五更起床,到后河沿爬了七棵大榆树,给老杨掏蛋。天刚傍黑,杨百利给老杨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