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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了将近两个星期。在这期间,他在学校上课,给母亲打了两次电话,准备星期四的笔头测验,并且起草一份给另一个班级的试卷,星期五时他告诉校长接受他热情的邀请,周末待在家里没有出门,打电话给玛利亚·达·帕斯询问近况如何,是否已经收到了回信,又接到一通教数学的同事打来的电话,后者想知道他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他读完了关于亚摩利人的一章,前进到关于亚述人的章节,看了部关于欧洲冰川时代和另一部关于人类远祖的纪录片,他想人生的这个阶段本该写入罗曼司,他又想那将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个故事,他再度给玛利亚·达·帕斯打电话,但是声音如此黯淡,以至于她紧张起来,问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他让她来,而她就来了,他们做爱,然后出门吃晚饭,第二天,轮到她打电话告诉他电影制片公司的回复已经到了,我是在银行给你打的电话,你是否愿意过来取,或者我下班时把它带到你家。内心震颤,身体因激动而摇晃,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立即克制住无论如何都不该提出的问题,你打开它了吗,而这,让他推迟了两秒钟才做出最后的答复,这个答复驱散了他是否准备与她分享信件内容的任何质疑,他说,我会去取。如果玛利亚·达·帕斯曾经梦想过一幅温柔的居家场景,她一边听着他为她朗读信件的内容,一边小口啜饮她亲自在她所爱的男人的厨房里准备的茶,她可以别做梦了。此刻我们看见她坐在银行职员的小小的办公桌前,一只手还放在刚刚挂断的电话上,长方形的信封就放在她的面前,里边装着她的诚实不允许她阅读的信件,因为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虽然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还不到一个小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就急匆匆地走进了银行,请求和职员玛利亚·达·帕斯说话。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怀疑他和那个正在走向柜台的姑娘之间有些心灵的交易和关在黑屋里的秘密。她在轩敞的工作厅里就看见他了,这里安放着她与数字打交道的工位,此刻她已经把信拿在手里,给你,她说,没有问候,没有彼此交换下午好,没有说嗨,近来如何,没有类似的东西,只有一封要转交的信现在已经被转交了,他说,回见,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而她,扮演过落到她头上的城市邮政分发系统的角色之后,回到了工位上,不理睬一位年长同事多疑的眼光,后者曾经向她大献殷勤但无疾而终,自那以后,出于恼恨,总是对她虎视眈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街道上疾走,几乎跑了起来,他把车停在了三个街区以外的地下停车场,他没有把信放在公文包里,而是放入外衣的内袋,以防某些顽童把它抢走,从前我们这样称呼那些在街上放任自流长大的男孩们,后来又把他们称作脏脸天使,后来又称作无来由的造反者,今天他们被叫做罪犯,不再享有委婉和隐喻的特权。他告诉自己在回家以前不要读信,他已经足够年长,不能表现得像个迫不及待的青年,但与此同时,他亦知道这些成年人的建议在他钻进汽车的那一刻便会烟消云散,在停车场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紧闭的车门会为他抵御来自世界的邪恶好奇心。他一时找不到停车的地方,这加剧了痛苦的紧张,可怜的人,请原谅糟糕的比喻,仿佛一只被遗弃在沙漠里的狗,茫然地左顾右盼,却没有至少一丝熟悉的气味向它指明回家的路,就停在这一层,对此我确信无疑,他事实上却并不确定。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车,他曾三次走到离它几步远的地方,却没有看见它。他像被追捕的逃犯似的迅速钻进车里,闩上车门,打开内灯。他手里拿着信封,终于,到了看看里边装着什么的时候了,就像一位海军司令员,在到达了坐标交叉的地点以后,打开手里的密信,以便知道从现在开始需要驶向哪个航向。从信封里滑出一帧照片和一张纸。照片上的人就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只不过在“您真诚的”几个字下边署着丹尼尔·桑塔-克拉拉的名字。至于那张纸上,不仅解释了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是演员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艺名,还破天荒地告知了他的居住地址,鉴于您的信件值得我们特别的注意,信上是这样写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回想起信里的措辞,为自己的聪明主意感到高兴,即建议制片公司展开对配角演员重要性的研究,我朝墙上扔了块黏土,而它就粘在那里了,他嘀咕说,与此同时,他毫不惊奇地发觉,他的精神恢复了古老的平静,他的身体松弛了下来,再也没有紧张的痕迹,再也没有痛苦的信号,支流就这样涌向河流,而河流的水位不断激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知道他应该走向哪个方向。他从车门的储物格里取出一本城市导游图,寻找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居住的街道。那是一个他不熟悉的街区,至少在记忆里他从未从那里经过,尤其是,那里离城市中心十分遥远,这一点他刚刚在摊开在方向盘上的地图上得到证实。没关系,他有时间,他有整个世界的时间。他出去交了停车费,回到车里,熄灭车篷灯,启动了汽车。不难预见,他的目的地便是演员居住的那条街。他想看看那幢公寓,从楼下瞧瞧他居住的那层楼,那些窗子,怎样的人住在这个街区,怎样的气氛,怎样的着装,怎样的行止。交通拥堵,小汽车们迈着迟缓的步子前进,怒气冲冲,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充满了耐心,他正在驶往的那条街道不存在改变位置的危险,它被囚禁在从四面八方将它包围的城市道路的网络里,正如在这张地图上显示的那样。在等红灯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手指在方向盘上富有韵律的敲击为一首无字歌伴奏,此时常识进入了车内。下午好,它说;我可没召唤你,司机说;事实上,我不记得你曾经请求我来过;也许有一天会的,如果我不是提前就知道你要发表怎样的宏论;就像今天这样;是的,你来是为了告诉我好好想想,不要陷入这件事,告诉我这样做极度鲁莽,谁也不能向我保证魔鬼没有躲藏在门背后,诸如此类;但是这次你搞错了,你的举动不是鲁莽,而是愚蠢;愚蠢;是的先生,愚蠢,绝对的愚蠢;我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很自然,愚蠢是一种中度的精神失明;请解释清楚;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正在驶向那位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居住的街道,真奇怪,猫把尾巴露在外边你却没有注意到;什么猫,什么尾巴,别再说你那些谜语,直切主题;很简单,他是从自己的姓氏克拉罗(Clara)创造出了假名桑塔-克拉拉(Santa-Clara);不是假名,而是艺名;另外有个人,也十分不喜欢假名这种庸俗的叫法,他把它叫做异名者;那么,注意到猫的尾巴对我有什么用处;我承认不会有太大帮助,你仍然需要寻找他,但是,在电话簿里查看那些姓克拉罗的人,你终究会找到的;我已经得到我感兴趣的东西了;而现在你就要去到他住的那条街上,看看那幢公寓,从楼下瞧瞧他居住的那层楼,那些窗子,怎样的人住在这个街区,怎样的气氛,怎样的着装,怎样的行止,这些,如果我没有搞错,是你的原话;是的;想象一下,正当你抬头望着窗户时,演员的女人出现在了一扇窗前,好吧,让我们语气恭敬一些,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妻子出现在窗前,问你为什么不上楼,或者,更糟糕,请你乘便去药铺买一盒阿司匹林或者一瓶止咳糖浆;胡说八道;如果你认为这是胡说八道,想象一下,如果此刻有人经过你的身边向你致意,并不是向着你所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致意,而是向你从来不是的安东尼奥·克拉罗致意;另一种胡说八道;好吧,如果这个假设也是胡说八道,想象一下,当你站在人行道上看着那些窗户,或者研究着居民们的着装风格的时候,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你们两个就会像两只瓷器小狗一样相互对视,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像,但却是一种不同的镜像,因为这一次,和镜子里映照的相反,左边的将仍在左边而右边的仍在右边,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你将怎么对付。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两三分钟以后,他说,解决的办法将是待在车里;即便如此,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也不会这样做,常识反对说,你不得不因为红灯而停车,也许会遇上交通堵塞,或者一辆小卡车正在卸货,一辆救护车正在上人,而你却停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水缸里的一条鱼,任由住在一层的那个年轻而好奇的影迷摆布,他将会问你的下一部电影是什么;那我该怎么办;这我就不知道了,也不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在人类的历史里,常识的角色从来不过是劝人谨慎,尤其当愚蠢占了上风并威胁要控制行动;解决之道在于乔装打扮;乔装成谁呢;我不知道,我得想想;看起来,就你的情况而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让你自己像另一个人;我得想想;是的,还有时间;既然如此,最好还是回家;如果你不介意,请把我带到你家门口,然后我再自行安排;你不想上楼去吗;迄今为止你从未邀请我上过楼;我现在邀请你;谢谢,但我不能同意;为什么;因为这样是不健康的,精神和常识耳鬓厮磨,在同一个桌上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和它一起工作,行动还要征得它的赞同或准允,有些事情你们得自己去承担风险;你指的是谁;你们所有人,整个人类;我冒险获得了这封信,而你当时却斥责我;你获得这封信的方式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像你这样利用另一个人的诚实是种令人愤慨的敲诈行为;你是说玛利亚·达·帕斯;是的,我说的是玛利亚·达·帕斯,如果我是她,我就会拆开信封,读信,然后将它扔到你的脸上,直到你跪地请求原谅;常识就是这样行动的;我应该这样行动;再见,改天见,我将仔细考虑如何乔装打扮;你伪装得愈多,就愈像你自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离公寓大门很近的地方找到了车位,他停好车,收起地图和城市旅游手册,钻出了车门。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男人仰头瞧着面前楼房的顶层。这个人和他并没有任何面容或者形体上的相似,他在这里也不过是巧合,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觉到一阵冷颤从脊柱蹿下,与此同时一种可能性潜入他的大脑,无可避免地,病态的想象力要比他自己强大许多——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正在找他,我寻找你,你寻找我。他随即打消了这个让人不适的幻想,我真是异想天开,那家伙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然而,事实却是,当他走进家门,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之后,他的膝盖还在忍不住发颤。几分钟之内,他陷入一种昏迷状态,魂不附体,仿佛马拉松运动员在踩线的一刹那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当他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内心充满了静谧的能量,而接着,当他驾车驶向他最终没能到达的终点时,一切只剩下些混沌的印象,仿佛他并没有真正经历过,或者仿佛经历它的是当前游离于身体之外的另一部分自我。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去煮一杯咖啡,双腿似乎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人。他慢慢地啜饮着,感觉令人振奋的热度从喉咙一直到达胃部,接着,他清洗了瓷杯和小碟,回到起居室。他的一切动作都变得深思熟虑,变得缓慢,仿佛他正忙于操控化学实验室里的危险物质,而他现在所需要做的一切不过是翻开电话簿,在字母C的条目下证实信件里包含的个人信息。接下来,该怎么做呢,他一边自问,一边翻到要找的那一页。姓克拉罗的人很多,但是叫安东尼奥的人不到半打。终于,就在这儿了,花费了这么多工夫寻找的东西,看起来如此简单,仿佛随便哪个人都能做到似的,一个名字,一个地址,一串电话号码。他把信息抄写在一张纸上,再一次问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呢。条件反射似的,他的右手伸向电话听筒,并在上面停留了一段时间,他又读了两遍记在纸上的内容,接着他抽回手,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和自己争论着,最明智的做法是将这件事留待期终考试结束之后,如此他将少一份顾虑,不幸他已承诺了校长要撰写那份关于历史教学项目的申请,他没办法逃避这项责任,总有一天我得坐下来完成这件没有人太当回事儿的工作,当初接受这个任务简直就是发疯。然而,却用不着欺骗自己,假装他能够将向着通往安东里奥·克拉罗的道路迈出的第一步,推迟到学校工作之后。既然严格说来,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并不存在,他只是一个阴影,一个木偶,一个在影碟机里行动和说话的可变影像,当人们告诉他角色完成,他又会重归静止和寂寞,与此同时另一个,这位安东尼奥·克拉罗,却真实、具体,其存在和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样坚固,后者住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名字能在电话薄的字母A之下找到,虽然有人断言说阿丰索不是一个姓氏,而是一个名字。他再一次坐到书桌前,那张抄写着姓名电话的纸就放在眼前,他的手再次向电话听筒伸去,他似乎终于决定了要打这通电话,但这个决定做得迟疑不定,而他看起来多么犹豫和踌躇,与几个小时前那个几乎从玛利亚·达·帕斯手里抢过信件的男人大相径庭。突然,没有做任何思考,这是战胜麻木的怯懦的唯一办法,他拨通了号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听着电话铃响起,一次,两次,三次,许多次、正当他准备挂断电话,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地想到,没有人在家,一个女人气喘吁吁,仿佛刚从屋子的另一头跑过来似的,简短地说,您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喉头的肌肉突然收紧,他没有回答,女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您好,找谁;终于,历史教师吐出几个词,下午好,女士;但是这位女子,并没采取向陌生人说话时的审慎语气,她连这个人的脸都没见过,反而字字句句笑吟吟地说,你要是想骗我,可别费劲了;抱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结巴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一个对这个家了如指掌的人会需要了解什么情况呢;我想知道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是否住在那里;我亲爱的先生,我会告诉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当他回来以后,安东尼奥·克拉罗打电话来询问他们两个人是否住在这里;我没明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开始争取时间;但女子气恼地打断他,我都不认得你了,通常你不会开这种玩笑,干脆点告诉我你想干吗,是电影拍摄推迟了,对吗;抱歉,女士,您搞错了,我的名字不叫安东尼奥·克拉罗;您不是我的丈夫吗,她问;我只是一个想知道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是否住在这个地址的人;根据我的回答,您应该知道他确实住在这里;是的,但是您讲话的方式让我很困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是我丈夫玩的恶作剧呢;您可以放心,我不是您的丈夫;很难相信这一点;很难相信我不是您的丈夫吗;我指的是声音,您的声音和他的一模一样;这是个巧合;没有这样的巧合,两个声音,如同两个人一样,可以或多或少地相似,但是相同到这种程度,不可能;也许这不过是您的印象;我现在听到的每一个词都仿佛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确实难以置信;您愿意留下名字,以便他回来以后我转告他吗;不用了,何况您丈夫根本不认识我;您是他的影迷吗;不完全是;即便如此,他也会希望知道您是谁;我改天再打电话;听着。线路切断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缓缓地放下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