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对话(之四)(第2/2页)

我乘上飞驰的火车,在没有尽头的隧洞中穿行,走了数千里路程。你的声音始终在洞中发出金属般的震荡:“你看着我!”一个青年男人坐在我对面,惊讶着我何以始终面对空无所有的玻璃窗。那个男人的下巴有点像你,于是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对他凄凉地一笑,负疚似地说道:“你瞧,我把它失落了,真荒唐。在某处地方,那些爬地藤就如杆菌一般繁殖……也许他是对的,我疯跑些什么呀,在劫难逃吧。”

我把沙漏遗留在那间房子里了。这一手好像有点心怀鬼胎似的,又像是高明的卖弄风情。所以一路上我都在肯定自己的光明磊落,一遍又一遍,努力地想微笑起来。我沉思的时候,就设想你正坐在桌边摆弄那小东西,你的苍白的脸映在那玻璃上,满腔悲愤,嘴角涌出恶意的嘲讽。从那同一个地方,你把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只能看见你的背影,还有那双熟悉的手。手是多么富有活力啊!“你只能回来,不可能有出路的。这件事,很清楚。”你皱紧眉头,发出一声呻吟。什么创伤使你痛彻骨髓。当然啊,那游戏,本是极简单的。悬崖微微发抖,鬼火在空谷里浮游。

一个女人总跟在我的身后,那蓬头的野蛮人,动不动就“嗬嗬”地狂笑。因为她,我总不敢回头,我的眼光总盯着天边的云霞。有一天下暴雨,我在一个破亭子里停下来躲雨,心中一悸,就回过头去。她在离我约一丈远的地方站定,水淋淋的。她明明是在对我说话:“那又怎么样,你什么也不能证明的。我看见过那么多眼睛发光的人,他们全是丑陋的瞎子,夜晚跑到地里拼命地吞食草根,一个个全都拿自己毫无办法,你又能怎么样。”“珍惜……”我嗫嚅地说出这个词。她粗暴地打断我:“你听,毒蛇,还有狼,我知道在有一个地方,它们是在怎样地威胁着你,那些植物会在黑风中凶猛地咆哮起来。你真难。”

我也许会要走遍天涯海角(有时步行,有时搭乘隧洞中的列车),而你始终留在原地,悲哀而镇定地坐在那张桌边,紧盯着玻璃瓶上的女人头像。时光飞逝,你始终年轻。现在我明白了,没有把握的是我,我将永远在惊慌失措中奔逃,即使弄清了,也在致命的矛盾中。你预言我会在春天里归来。那一天,你从桌边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大吃一惊地看见白发苍苍的女人……

每到一个城市,我就假定你站在路标那里等我。十几年前我就记住那些路标了。我喜欢在它们边上停留,然后左看右看,惴惴地用足尖踢着泥土,慢慢地旋圈子。那些古老的路标,总给人一种亲切的虚幻感。当然你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把戏,十分可笑。你早就用眼光斩钉截铁地告诉了我:你要留在原地。你就是这样骄傲到了极点,哪怕毁灭了自己也决不挪动一步。昨天有一个你的城市的人告诉我:你在门口栽了一些树,每天按时浇水。“怎么,你的眼睛怕光?”他问。“是的,我快瞎了,这些数不清的重影。”

“黄昏里的小花儿充满了柔和的意念,一片片紫蓝色的雾霭在林荫中荡漾。我们平息了内心的风暴,跑进树林,满山都是黄鹂的叫声。”

一坐在窗前,我总喜欢痴人说梦。那条唯一的小道早已被疯狂的灌木封死,谁不记得呢?我是站在路标那里看见这一骇人景象的。桑树的事本属一种捏造,由于过于念念不忘,幻觉就成了真的,我这样想过,我这样想着。

“等等我,等等我……”我在雨中低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