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对话(之二)(第2/2页)

“啊,我不管,我干吗要管!我从前在山林里跳来跳去,连衣服也不穿的。这地方夜里真冷,你怎么能活得这么长久的?一直就这样吗?你小时候真的哭过吗?”你不停地向我发问,哈着气,在原地跺着小脚,转了一个圆圈,将一只苍白狭窄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放在我的胸口,“白天里太阳晒起来真是那么厉害吗?”

你告诉我你是从有星光的地方走来的,你的小屋在桑树下,站在树底下,晚霞就好像燃烧的大火,你已经走出来很久很久了,寒鸦在枯死的树枝上做了两个巢。

“泥石流凶猛地往山下冲击。有一天,我来到一个灰白色的墓地里,我坐了一整天。”你结束了你的故事,满脸都是冰冷的眼泪。

“抱紧我、抱紧我,它的牙就要咬着你的脚踝,你踩着土地的脉搏了。在那边的风中,也许站着一个人……”

“你说过了那是一根电杆。等一等,等一等,啊,我好像听见了星星的涛声。”

风是从山里面吹来的,风里夹着兽皮的臊味。一个明媚的日子,我们在骄阳下,在盛开的山菊花丛中昏昏欲睡,似看非看地望着飞过的大雁。我经常想到自己已经忘记了这回事。

“最近我出去东找西找,我站在那里,眼前晃动着枯枝的碎影,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也没有。我抱着空空洞洞的头颅,蹲下来苦苦地想一件心事。我的故事又长又单调,你听,地面正在结霜。我们再看一看,说不定还剩下一只夜莺,一只没来得及飞走的小东西。”

我种过地榆、凤尾草和玫瑰,那时下过毛毛细雨。我回去的时候,总在泥泞的小路上碰见那个人。他戴着尖顶斗笠,将头部垂得很低,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匆匆与他交臂而过,总觉得失落了什么似的,这种情形有好多年。后来不再下雨了,风一吹,地面终年笼罩在灰尘里。我依然和他相遇。在大路旁的电杆下,他不戴斗笠,我依然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脸永远是依稀模糊的。他出现在那里,于是我与他交臂而过,又产生那种失落感。现在,它是一年比一年稀薄了。也许到了那一天,我再也认不出他来。

你仍然挂念着那件事。你说:“要是我们俩手挽手闭着眼一直走下去,说不定会到达桑树下的小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有时会忽然迷失在一片紫色的荒漠中。我早就忘了那地方。你摸一摸,我的头发像马尾一样硬,这是寒风梳洗的结果。你的房子,窗户一年四季总是敞开,你不甘心,生怕放过了路上那些影子,每当一棵树影,或一只蝶影在你眼前摇曳,你就焦急不安地踱步、叹息,敲得墙壁发出空洞的响声。当辣蓼草在雪地上开出小白花的时候,我在你窗前停住脚步,我们相视一笑,你的眼睛里映着两个金黄的太阳,连唇须也染得金光闪闪,只要我们再耐心一点,也许有一天,我们就来试一试。”

那个人又出现在电杆旁边——一道狭长浓黑的影。我死死地盯住他,怨恨而惶恐。

“静静地、静静地!”你的声音变成急切的耳语,“瞧那星涛里的比目鱼,太阳和月亮将同时升起,妖娆的大地扭曲着腰身……静静地,古树下面,年轻的头颅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