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4/6页)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林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竟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林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林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知道我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也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隐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孑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那时,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在当时的处境遇见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了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为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吗,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暗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薛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还不是身在顺境中的林燕绮能够阅历的——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地想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他总像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开心,也形影不离地陪伴我。可是出了医院后,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密谋、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