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3/6页)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是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林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意提了,只用一个“他”字来代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林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脸色淡淡地望着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吗?”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当啷一声,林燕绮自顾斟酒,不慎杯盏跌落,酒溅上衣襟。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衣襟,“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林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地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生平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薛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亨身在欧洲,得知薛、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她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薛夫人的林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林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境。那时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了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终于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林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纹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薛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徽,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秘棋子。当日,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徽的宝刀赠给薛晋铭,她就在薛晋铭的身旁,闲闲地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薛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吗,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偎红倚翠旧时光,那时的薛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已踩在悬崖边。被他所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使他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