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4/4页)

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它虽不是那么繁华热闹,却有父母亲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许叔叔和殊姨也会常常来,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总是谦逊地称呼他“先生”,称母亲为“夫人”。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百般爱惜;幼年的伙伴不多,只有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慧行太小,小得只会哇哇哭……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突然画上了终止符。

就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于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

亿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府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日本人的铁蹄在一年之内横扫半个中国。北平与南京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日夜笼罩在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字,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那些血淋淋的遇刺名字,上自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他们肝胆俱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烽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

殊姨参加了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

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了中国。她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她将凝聚了薛叔叔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霍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改名沈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