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2/4页)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冰凉。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吗?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到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她陡然笑出声,笑声直刺入他心里,“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打击。”

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地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住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了。”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她埋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了,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了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二楼夫人的房间窗户被撞坏,所幸房子没有烧起来,只有股股浓烟从被撞坏的窗口冒出来。

仆人们目瞪口呆,不敢靠近那飞机,只有薛晋铭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

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警卫朝他奔过来,兴奋的脸庞被火光映亮,大声喊道:“处座,是日本飞机!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

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她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

“妈妈!”霖霖过去扶住她,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看见那燃烧的残骸。

“我没事。”念卿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语声沙哑,神色却很快恢复如常。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缓缓走回房子,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备好蜡烛照明。

一架日机坠毁,引来军警勘察,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

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落检查,被薛晋铭的警卫拦住,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慌忙道歉离开,并吩咐手下不得滋扰。

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

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发现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回头看了眼床上,母亲似乎睡得很沉——她的房间窗户被毁,今夜暂且和她睡在一起,这会儿睡得正香……霖霖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门口,打算趁天亮之前,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

“回来。”

手还没搭上门柄,却听见母亲淡淡的语声。

霖霖吓一跳,“妈!你怎么还醒着,吓死我了!”

“你过来。”念卿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月光透过窗帘间隙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肤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的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