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记 雪上霜·梦中人(第2/5页)

从医院走得匆忙,药也没带上,此时竟是无医无药,听天由命。蓦然间心头一动,念卿环顾四下,一进这屋子便闻着股熟悉的味道,仓促间未及留意,此时仔细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叶香气。

香气来自枕头。南方民间有将艾草晒干填进枕头的习俗,用以辟邪去虫,明目醒脑。记得幼时受寒之后,母亲总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滚烫的艾草汤给自己擦洗周身……这无医无药的境地,虽不敢贸然将枕头里填塞的艾草煎来服用,擦拭身子总是无碍,也总好过束手无策。念卿当即让侍从去灶房烧来一锅滚水,亲自动手将枕头里的艾叶拆来煮了,浓绿近墨的药汁滚烫,辛涩药香飘散屋内。

念卿试了试烫手的水温,将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药汁立刻将白色帕子染黑。望着被染黑的旧手帕,念卿有一瞬怔神,依然轻轻将手帕浸入药汤里。犹记当时初相见,威名赫赫、杀伐予夺的霍督军,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用这条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污。这帕子从此留在她手里,再不离身。

仲亨,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手帕被滚水浸得很烫,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柔软的织物缠绕指间,灼烫,依稀似他掌心的温度。

滚热药汁烫得手指通红,似也不觉疼痛。忽冷忽热的煎熬里,仿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难道又是梦,如同当年那一场荒唐大梦。梦里知何处,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来悔无可悔,错无可错。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灼痛肌肤,热腾腾滚过周身。

子谦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耳边却听得一个温软语声,“躺着别动。”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子都定在刹那间,分明温柔,却叫人抗拒不得。胸口的灼烫过去,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子,药味扑入鼻端令神志渐渐清明,涤荡了心头的躁乱……子谦竭力睁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她指尖拂过之处,点点温柔,软语声声恰如记忆深处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性情还未变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温婉。总是抱着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着月儿弯弯的童谣。

“娘。”喃喃语声沙哑,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听得真切,顿住手怔怔看他。透窗微光照得少年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仲亨,下颌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动,念卿倾身俯近,“子谦,你要什么?”

他微微睁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松。念卿下意识想要抽出袖子,却又顿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边有孩童般恬然的笑。趁着艾叶汤还滚烫,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为他擦拭胸膛后背。又替他系好衬衣,将被子严严实实捂好,这才觉察自己手指被热汤药烫得红肿,火辣辣作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子谦冰冷手脚开始回暖,额头渗出微汗。忽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念卿凝神听去,像是三个字的什么膏……直至他反复嘟哝,才令她反应过来,是在说“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说过,子谦幼年爱吃桂花糕,当初还特地吩咐下人为他做过。可惜直至离家,子谦也不领父亲这份心意,一口也没尝过。从昨天到此时,水米未进,难怪他迷迷糊糊念起这桂花糕。

病里若知道饿,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进侍从,吩咐找些吃的来。可这天寒地冻的夜里,翻遍灶房只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干。念卿只得挽了袖子亲自下厨煮粥。侍从都是行伍之人,眼看帮不上手,便将夏家闺女松了绑,带来灶房帮忙。念卿看她惶惑不安的模样,端茶递水却很是麻利顺从,便和悦地问起她名字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