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4页)

这不是他第一次急于这样做了。他数十次地在心中演绎了他想要说的话,从最温柔的姿态——迪安娜,怎么了?告诉我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到最粗鲁的谴责,用上“该死的”“见鬼”那样的话。——你到底见什么鬼了?你那样是该死的什么意思?哦,见鬼去吧!他发现说这些脏字眼是非常过瘾的,没准也非常有效。刚才,在那样一种愤怒的阴霆中,他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字眼儿,比任何词语都要受用,让他渴望用在争辩上。但是,正像在所有其他时候那样,他不仅不能对她使用那些词儿,而且还要像一个犯了错并企图弥补过失而且要为结果负责的男人,只把那些词儿用在自己身上。他是朝她转过身来,但没有粗暴地对她说话,而是粗暴地对自己说,你到底是见什么鬼了?

我到底是见什么鬼了?正像在其他的场合里那样,他避免给自己一个答案。等等,再等等,也许,机会自己就会出现的。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要求解释。现在他觉得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了:是因为他害怕她可能会回答的话。这就像在地拉那一个冬天的晚上,在一个朋友家的一次巫师招魂会过程中,当他们准备好聆听他们那群人中一个死了好几年的朋友说话时,那种害怕跟这一模一样。巴西安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是他只能想象迪安娜的解释会是同一个类型,像是从一层烟幕后传出来的虚幻的话。

马车离开那个阴暗的村子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他推迟与妻子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害怕。我怕她可能会说出来的话,他想。我害怕,但是为什么?

他应该承担责任的感觉在旅行中甚至变得越发强烈起来了。实际上那种感觉早就有了,也许他进行这次旅行就是为了去掉这种感觉,却收到了相反的效果。而现在,显然,迪安娜的反应可能是和他的负罪感有关——他的内心于是越发颤抖了。不,最好是在这场可怕的考验里她能始终保持沉默,最好她能变成一具木乃伊,那他就永远听不到她说出那些让他害怕的话了。

在某些路段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马车颠簸得很厉害。当他们经过一些雪水融化成的小水洼时,她问他:“我们去什么地方吃午饭?”

他转过头来,很吃惊。那些简单的话语让他觉得温暖。

“什么地方都行,”他说,“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没有,没有,随便吧。”她说。

他想把整个身体转向她,但是又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疑虑,似乎他在身边放置了一块易碎的玻璃物品,使他动弹不得。

“我们可能要在客栈里过夜了。”他说,并没有转过头去。

“如果你想的话。”

他感觉到胸前袭来一阵暖流。所有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他是习惯了复杂事物的人,如果没有在旅行的一开始经历疲惫、头痛以及诸如此类的辛劳和厌倦,他可能就不会珍惜此刻眼前的宁静和温暖了。

“去某个客栈,”他说,“就去我们曾经去过的第一个客栈吧。”

她点头表示同意。

也许那样真的要好许多,他愉快地想。他们曾经在陌生人的家中过夜,和朋友的朋友,或者更准确地说,和有着一个唯一起源的朋友链上的一环。那起源便是他们与之度过旅行第一夜的那个人,那是他们以前认识的唯一的一个人。每一夜都是同一场景或多或少的重复—欢迎词、起居室里壁炉边的谈话,谈一些诸如天气、牲畜、政府之类的话题。然后是晚宴,伴随着深思熟虑小心翼翼的措辞,然后是咖啡,接下来是第二天早晨,他们的离开,依据传统有人送他们到村子的边界。总之,所有那一切对于一位年轻的新娘来说都是十分无聊的。

“一家客栈!”他在脑中喊道。一家路旁的普通客栈,那可能就是拯救停留的地方。为什么他不早点想到呢?我是多么笨啊!他愉快地对自己说。一家客栈,即使是一家散发着牲畜味儿的肮脏的客栈,都会因为让他们共处一室而让他们更贴近,哪怕那里的物质条件不好,不能提供舒适的服务,但对于他们这对临时的客人来讲,能够让他们栖息,让他们相互温暖,已经是非常非常让人愉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