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苯酚厂的工人们发现,那个常年散发恶臭的骨胶车间,现在变得冷冷清清,甚至连臭味都在逐渐消失。因为骨胶不挣钱,这个产品已经亏了很多年,设备保养得很差,工人也拿不到奖金,现在,它终于像一头老迈残疾、屎尿失禁的巨兽,平静地死掉了。

职工们已经有很久没见到宿董事长了,他坐着小汽车出入。以前的厂长也有汽车,是一辆桑塔纳,通过车窗就能看见厂长,他还特地装了几道布帘子,然而职工们还是会用食指关节敲敲车窗,让厂长拉开布帘,露出他不耐烦的脸,说上几句话。到了宿董事长这儿,汽车的玻璃窗只能用来做镜子了,从外面向里张望,什么都看不见。司机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他很冷酷,敢于揍所有在厂里挡道的人。

这一天,水生和邓思贤在办公室里发呆,段兴旺跑来说:“行政科让大家下岗呢。”

邓思贤说:“段兴旺你说清楚点,是全体下岗吗?我刚买了厂里的股份,它就要关门大吉吗?”

段兴旺说:“没出钱买股份的人,都要下岗。”

水生说:“好嘛,我下岗了。”

邓思贤拉着水生去看,一路上,水生越走越慢,最后两条腿都软了。水生问邓思贤:“邓工,说是说下岗,其实就是失业,对吗?”

邓思贤说:“你不要害怕,你这个情况国家是有政策的,厂要是不倒闭,你不会下岗。”

水生说:“我看过政策,有很多很多条,我搞不清了。最后还是上面说了算。”

两个人走到半路,看见行政科长叼着烟往外走,赶紧拉住他问情况。科长耸肩说:“我他妈的申请调离啦,这事情再干下去我会被人大卸八块的。”

邓思贤说:“现在是谁管?”

科长说:“董事长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档案科的石宝。”

邓思贤说:“石宝挺老实的呀。”

科长说:“你又不是他儿子,怎么知道他老不老实?实际上手条子比谁都狠,就是他了。”

两个人走到办公大楼前面,水生心想,这场面不知道该有多混乱啊,他见过纺织系统下岗,女工们的哭声全城都能听到。然而办公大楼前面很安静,只见三三两两的工人,蹲着站着,发呆也有,抽烟也有,更多的人像是被抽干了元气,默然往外走。水生和邓思贤走进了行政科。

水生记得那一年,石宝家里只剩下一张床板,他睡在稻草上不肯上班,他几乎就是在等死。老书记给了他一条生路,每个月特批一百元补助,还给了他两个月的病假,把他的旷工记录都抹掉了。他又回到了档案科,缩在那里,即使去食堂吃饭也是沉默寡言,人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猜,只记得他是一个无用的人,家里全空了,睡在稻草上。

水生想,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担当行政科长的职位,他怎么清退这些工人呢?

石宝看见他们进来,他没有动弹,只用眼睛扫了一下桌子上的表格,说:“你们不用坐下了,既然来了也好,省得我跑一趟了。邓思贤,你留在原岗位。陈水生,你调出办公室,苯酚车间的操作工缺人手,你去顶一阵子。”

水生说:“我老了,做不动操作工了。”

石宝说:“那就到这里来签字。”

水生说:“我为什么要签字?”

石宝说:“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来闹事的?签字,你就可以回家了,厂里每个月给你一百二十块钱的生活费。”石宝把手里的圆珠笔递给水生,水生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被邓思贤劈手夺了下来。

邓思贤说:“不能签字。签字你就完蛋了,我们先回去。”

水生脑袋发木,跟着邓思贤往外走。石宝说:“其实我建议你签字,你这把年纪,在办公室养胖了,去做操作工,基本上就死路一条了。不如早回家,摆个小摊,卖卖杂货,熬到退休你就又有退休工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