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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的叔叔说过,三分饥寒是家底。他真正的家底是酒精,他可以穿得少、吃得差,但每天必须喝二两高粱酒。后来叔叔自己都承认,他不是马列主义,而是修正主义。婶婶不给他喝酒,他溜出去喝,而且必须把前面损失的家底补回来,这样他一次就能喝四两、六两、八两。有一天,叔叔喝得太多,死了。他在沟边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被清洁工人发现。有人说他脑溢血,有人说他是被自己呕吐出来的东西呛死的。水生到太平间里摸了摸叔叔的手,冰凉的,头发花白,像结了一层霜。

婶婶说:“陈家很多人都死不见尸。你叔叔有一具尸体,就算是好死了。”

叔叔以前说骨灰撒到江里去,其实口是心非,完全瞎说。他真正的心愿是葬回乡下,但乡下什么都没了。婶婶说:“你的爷爷奶奶,还有远房亲戚,都葬在石杨附近的山上。”

水生把叔叔的骨灰坛扎在一块麻布里面,抱着过江。江面开阔,船甲板上蹲着很多农民,并一些知青。农民仰头看天,舔着嘴唇,知青们趴在船沿看江景,低声说话。渡轮上一辆卡车押着几个犯人,民兵背着刺刀步枪站在一边,这都是去石杨的。水生走到船首,看那儿浪起浪涌,心里惶恐,下一次烧锡箔,大概要准备四个袋子了。船一落岸,卡车率先开出去,后轮照例扬起尘土,像一头摇摆横行的巨兽渐渐消失了。

到了江对岸就什么车都没有了,水生跟着人群走了一阵子,渐渐地人群也分散了。有两个知青说他们是去石杨的,水生和他们结伴。知青说:“你是去送被子的吧,家里谁在吃官司?”水生说:“倒是有一个同事在那里。”知青问:“什么罪?”水生说:“破坏生产罪。”知青说:“我们连里也有一个破坏生产的。想请假回家,干部不答应,他就把镢头弄坏了四根,一根一年,判四年。”几个人闲聊着一直走到中午,知青们指指远处,看到些瓦房,一座瞭望塔。石杨到了。知青们说:“这里离劳改场还很远,你到镇上再问路吧,我们回队里去了。”

水生独自走到镇上,找到一口井,自己提着吊桶打水喝了,听到高处有人喊他。水生抬头,原来自己就在瞭望塔下面,塔上一个人伸出脑袋,居高临下喊他:“水生,水生。”是远房表哥土根,之前就约好了的。土根从瞭望塔上爬下来,拎起一根镢头说:“走吧,我们去埋骨灰。”

两人上山。土根问:“表婶怎么不来?”

水生说:“生病了。”

土根说:“我听说表婶改嫁了。”

水生说:“不要乱讲,没这回事。”

土根说:“水生,我走不动了,我没有吃早饭。”

水生说:“乡下人吃什么早饭?”

土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我真的走不动了。”

水生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钱,给了土根。土根说:“现在我又走得动了。”两人走了一段山路,土根说:“我又走不动了。”水生暗暗摇头,又给了土根一角钱,土根又站起来走了。土根坐了五次,快走到山顶上的时候,土根说:“不好,我们就要到了。”

水生说:“我也走不动了,你不要带我绕来绕去了。要多少钱直说吧。”

土根说:“怪只怪表叔,非要埋在山顶上,如果埋在山脚下,五角钱就够了。现在我想要一块钱。你刚才一共给了我五角,再给我五角就够了。”

水生说:“我本来打算给你两块钱的,但是要等叔叔落葬好。”

土根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我想要两块钱。”

水生说:“我们是亲戚,你不能走一段路就讹我一角钱。”

土根说:“乡下人穷啊。我有三个小孩,两个还光着脚,只有一个小孩有鞋子。以前表叔活着的时候,我带一把菜、几个鸡蛋到城里看他,他给我两块钱,拉我去喝酒。有时候我没有菜,没有鸡蛋,他也给我两块钱。现在表叔死了,我只有你一个城里亲戚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要不要菜,要不要鸡蛋。”土根说着抹了一把眼泪,“表叔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