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结婚后,水生住在玉生家里。水生的叔叔担心他入赘了,赶紧叮嘱:“水生,做上门女婿等于是黎玉生娶了你,女家要送彩礼的。”水生忙说:“是我娶了玉生,而且我也没送彩礼。”叔叔说:“那你占便宜了。但我听说黎玉生肝不好,肝要是不好,将来会硬化,命苦。”水生说:“你少吃点酒是真的,我听说吃酒的人肝会硬。”叔叔摇头说:“你现在嘴硬。”

玉生家里房子小,玉生还睡她的单人床,水生在边上搭了一块床板睡觉。房间中间拉一道帘子,对面睡着玉生家的其他人。水生倒三班出入,师傅家里的人睡觉似乎都容易惊醒,他有动静,大家就都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他。水生新结婚,脸皮薄,此种情形,就别提什么夫妻生活了。婚后才知道,玉生有睡懒觉的毛病,其实也不是缺点,但各种章程纪律上都认为睡懒觉是错误的。玉生睡不醒,水生早班四点半就得起床,自己给自己弄吃的,心里不免抱怨,其他工人都是老婆给做早饭的。两个月后,街道分配给他们一间房子,离汽轮机厂不远,骑自行车到苯酚厂得半个小时。

玉生说:“倒不如找个离苯酚厂近一点的房子,我反正也经常请病假。”

水生说:“不要,情愿闻汽轮机厂的柴油味,我不想睡觉还闻到苯的气味。”

那间房子在一个荒园后面,夏天的草长得极高,有一条不成形的土路,铺了点碎砖。荒草向着道路倒伏过来。因为是中午,阳光猛烈,草都闪着刀锋一样的光芒。第一次去,玉生走到路口就害怕了,说:“我觉得阴气。”

水生说:“里面还好,住了很多人家,不阴气的。”

经过荒园,玉生看到有人蹲在水井边洗衣服,有人生火做饭,孩子们在一条废弃的铁轨上玩。几排旧房子,其中有一间是他们的。比之过去住的地方,既不更好,也不更坏。玉生说,就这里吧。

布置房间,水生说墙上有霉斑,不如贴张领袖画像挡一挡。玉生说:“你出门别说这个话啊,抓你起来。”两人到旧货市场买了双人床和饭桌,又买了五斗橱,钱都花光了。夜里玉生被蚊子咬醒,水生说:“忘记买蚊帐了。”玉生点了一盘蚊香,两人坐在床上说话。

“我看见窗外有东西走过。”玉生说。

“是什么?”

玉生摇摇头。水生趿了鞋子推窗张望,月亮高挂在头顶,大得吓人,肥厚的鸡冠花在草丛里摇摆,道路像是银质的。

水生一阵凛然,说:“外面没有人。”

玉生叹气说:“不是人,大概是路过的游魂吧,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把窗关上吧。”

水生问:“阴历七月十五怎么了?”

玉生说:“你这个都不知道,是鬼生日,鬼要出门了。家家户户都要烧纸,给死掉的亲人,他们到了阴间也要花钱,也要吃酒吃肉。烧纸呢,最好是锡箔,折成元宝,最好是男人来折,如果没有锡箔就烧黄纸,黄纸便宜。烧纸就是给阴间的人发补助,纸钱要装在纸袋里,上面要写收款人的名字,这样就不会拿错了。”

水生说:“现在不许烧纸,是迷信。”

玉生说:“偷偷地烧,还是可以的。但我也忘了这日子,什么都没备,算了。”

水生关了窗,躺回床上,想到这么多年竟然没有给爸爸妈妈烧过纸,弟弟就更别提了。水生的叔叔没小孩,一切看穿,既不用烧纸给祖宗,也不必寄望于儿女,有时倒也会对水生嘀咕几句:“等我死了,你把我一把灰撒到江里去。”多年来,家里没有祭奠的习惯,也搞不清其中的道理。水生把这个告诉了玉生,玉生笑笑说:“爸爸要是活着,肯定说你没家教了。”

水生说:“这算家教?”

玉生说:“爸爸说过,穷人没有读过书,文化够不上,但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死了要有死了的样子。爸爸说,如果倒在街边死了,无人收尸,那不叫穷人,而是路倒尸、饿殍、填沟壑。穷人也要死得体面,子孙要让先人体面地待在阴间,这就是家教——我想想,其实也是穷讲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