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3/9页)

我问他:“从什么时候起你想当演员的?”

他说是从十几岁,到了贵州,文化革命已经开始了。

他说:“那时我在凯里师范附小上初中班,当时叫‘戴帽’中学,因为我讲的山东话接近普通话就被选进了宣传队。宣传队经常到这儿到那儿去演出,好玩,手捧‘红宝书’在台上唱啊跳啊,开心。最重要的是,走到哪儿都受欢迎,都让人家看得起,受尊重,我感觉着真好。演完了大伙鼓掌,还有人说你们看哪,这就是谁谁家的孩子,连我父母脸上都有光彩,受人尊重了。那时因为我父亲被打倒,我们全家人都让人看不起,常受欺侮。因为我,父母觉着荣耀,因为我,我的父母让人称赞让人羡慕,我心里真高兴,才知道什么是骄傲。被人尊重那感觉真好,心里的怨恨和委屈都变轻了,觉着所有的人都亲近了,那感觉比什么都好。说到底最初想当演员就为这个,为了受人尊重,为了让我的父母骄傲。”

这时我感到,在我与李雪健互不相识的几十年中,我们一定有着什么联系。我走上写作之路的最初动机(我在一篇散文中写过),几乎和他想当演员的最初动机完全一样。这动机固然算不得多么辉煌高尚,但它真切。在那个人与人斗“其乐无穷”,斗得所有人的尊严都遭受轻蔑的年代,这动机是人的希望最为珍贵的一点点保存,这中间饱含着对爱的渴望与呼唤。

李雪健说,他爱贵州,他在那儿成长、成熟,永远思恋那儿的山山水水、那儿的草木、空气、那儿的人……

我问:“为什么?”

“爱,这东西说得清吗?”

我说:“你想不想出国?”

他说:“想,出去玩玩谁不想?开开眼。可我还得回来。”

“对不回来的你怎么看?”

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和处境,各人有各人爱的方式。我只是说我自己。我只是说人得爱,人得享有爱,否则不好办。”

他说:“我也羡慕有些地方的生活,住房也多也好,有钱,有汽车。”

他说:“但最多那是羡慕。羡慕也不是坏,别人有的好东西你也想有,所有的好事、好运气你都想摊上,这正常。但羡慕和爱是两码事,弄混了可就麻烦。”

三、李雪健与《焦裕禄》

写下这个标题之前和之后,我都犹豫很久。我原想避而不谈《焦裕禄》,躲开这个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容易超出谈论艺术的范畴,难免涉及一些我不大熟悉的领域和一些我不大弄得通的逻辑,譬如说艺术和政治的关系。

李雪健说:“艺术源于生活,我们的生活里几乎处处牵扯着政治,所以艺术脱离不了政治。”

我同意他这看法。其实很久以来就有一种理论,认为:完全脱离政治的艺术是天方夜谭,是不可能的和不存在的。依我看来,这理论至此已告圆满。但与这种理论同时,却生出了对脱离政治的艺术的批判热情。这就令人费解,反对一种不可能和不存在的东西岂不奇怪么?奇怪之余我慢慢看见,譬如‘四人帮’的这类批判热情,既没创造出好的政治,又使得艺术近于毁灭。为什么?其实“四人帮”只希望一切都不脱离他们的狭隘目的,结果他们最脱离生活。

李雪健说:“确实,脱离生活就不可能有好的艺术。”

我说:“那么艺术的逻辑就完全可以更简单一点儿——追求艺术的完美。这很可能就够了,因为凡是好的艺术,原就意味着不必担心任何的所谓脱离。我还相信,好的艺术必与坏的政治不能相容,比如四人帮时期就难得有好的艺术,而改革开放以来好的艺术作品就越来越多。好的艺术和好的政治,必是要么共生,要么共灭。什么是好的艺术?我想既然不能由谁来事先指定;所以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百家争鸣当然不是一百家都唱一个腔调,百花齐放也不是说一种花让它开一百朵,地上要是没有各种草,天上要是不飞着各种鸟,也势必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