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

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今天姐姐去了M医院。

除了二阶堂医生的诊所外,姐姐几乎没有去过医院。所以每次出门之前,她都显得心神不定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去好了”,“第一次见大夫,我能说清楚吗”等等。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年底,医院休假前的最后一天。

早上,她一边茫然地抬头看着我,一边嘀咕:

“你说基础体温表,该拿几个月的给大夫看?”

坐在还未收拾的餐桌旁,就是不肯起来。

“有多少拿多少去呗。”

听到我这么回答,姐姐叫了起来:

“全都拿去的话,可是整整两年的,有二十四张呢。”

她搅动着插进酸奶瓶里的小勺。

“其实与怀孕有关的体温表只有那几天,所以我觉得只拿这个月的一张去就行了。”

“那多可惜啊!好不容易测了两年呢。”

“一想到大夫当着我的面翻看那二十四张图表,我就觉得特别难堪。仿佛自己怀孕的过程,被人家一步一步窥视着似的。”

她瞧着小勺尖上沾着的酸奶。酸奶闪烁着不透明的白光,黏黏糊糊,从勺尖上缓缓滴落下来。

“你想得太多了。基础体温表不就是一些资料吗?”

我这么开导姐姐,盖上了酸奶瓶盖,把它放进冰箱里。

最后,她终于决定把所有的基础体温表都拿去。但找齐那二十四张图表,也着实费了好大的劲。

姐姐每天早晨都非常认真地坚持测量体温,可不知为什么,却压根儿不好好管理那些图表。本来应该放在卧室的图表,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报刊架上或电话桌上去了。所以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会不时看到那些描绘着锯齿形曲线的图表。现在想来,自己在看报纸或者打电话时,心里头冒出的念头却是“啊,原来这天是姐姐的排卵日啊”或是“这个月的低温期真长”等等,的确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总之,她翻遍了各个房间,好歹找齐了那二十四张图表。

姐姐选择M医院的理由是感性的。我曾劝过她还是找一个设备好的大医院比较保险,可是她坚持己见,说:“我小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是生小孩就选择M医院。”

M医院是一家私人开的妇产科医院,早在我们爷爷那一代就有了。小的时候,我们姐妹俩经常偷偷地跑到医院的院子里去玩。医院是一栋古老的木结构三层楼房。从正面看,院墙长满青苔,招牌字迹不清,窗户玻璃模模糊糊,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不过当从后面进入院子后,却能发现这里其实日照充足,亮亮堂堂。这种强烈反差总是让我和姐姐特别兴奋。

院子里铺着平整的草坪,我们俩在草坪上打滚玩耍。碧绿的草尖和太阳的光芒轮番遮住了我们的视线,两种色彩逐渐在眼睛深处融汇,变成清澄的蓝色。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天空、微风和地面都远离了自己,身体在天上飘来飘去——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不过,我们最喜欢玩的还是偷看医院里的房间。踩在空纸箱上,就是扔在院子里的装纱布或脱脂棉的空纸箱上面,偷偷地从窗户往诊室里看。

“要是被人发现了,肯定会挨骂的。”

我的胆子比起姐姐来要小得多。

“没关系,咱们还是小孩,即使发现了也不会被怎么样的。”

她一边用衬衣袖子擦着因哈气而变得朦胧不清的玻璃,一边不以为然地说。

脸贴近窗户,就能闻到一股白油漆的味道,刺痛鼻腔深处。这种气味和M医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长大成人以后,也没有能够从我的记忆里消除。只要一闻到油漆味,马上就会想起M医院。

下午上班前的诊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们得以从容地看遍房间的每个角落。

椭圆形的托盘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广口瓶,尤其显得神秘。那些瓶子的瓶盖既不是扣上去的,也不是拧上去的,而是一个插入式的玻璃盖。我真想亲手打开看看。所有的瓶子都有颜色,茶色、紫色、深红色,里面装着的液体也被染成了和瓶子同样的颜色。阳光照到瓶子上,里面的液体仿佛在微微颤动。